这是尝试和谈的质子死后的第十日,炼金城上下都处于一种背水一战的情绪当中,在这十日里,联军连续发动三次总攻,都在炼金城的三重铁壁下无功而返。
在格利安隧道周围来回厮杀的鹏昊彻底摔了刀,一怒之下,跑死了三匹马,连夜赶到联军在炼金城的前线,不由分说,对着白婴的军帐就是一顿骂——
“别告诉老子你是被个半大小孩儿的死给吓到了,现在假惺惺地闷头哭有用的话,还来打什么仗?!你以为我瞎看不见,妖族三次总攻的中军根本就没动,你到底想搞什么?行不行一句话,不行就快点挪个位置回去抱着坟碑哭个够,这块肉你不啃让我啃啊!”
鹏昊足足在外面骂了小半个时辰,拖着他的天妖都累了,他还精神得很。
“我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陛下不见外人,若你再在陛下面前无礼,我们真的要动手了。”
鹏昊转头怒道:“哦你们就不憋得慌吗?你们赔了多少兄弟命,我连我妹都押上了,这次干不死小矮子我颜面何存?反正我话扔这儿了,雪季快到了,打不下矮人祖陆我也不回炎狱王城了,掉头就找东洲海国的麻烦去,反正我也看姜家的老公公们不顺眼很久了。”
什么人呢这是……
天妖护卫一阵无语,正忍不住想反驳什么,忽然看向鹏昊身后,忙撤手低头:“陛下。”
鹏昊回头,只见白婴倚在门口,凉凉道:“喷够了吗?”
“……”
“看什么?难道你以为我这两天就顾着刨心肝以泪洗面么?”白婴拿下巴指了指军帐内:“进来喝杯水吧,我都嫌累。”
鹏昊知道这段时间妖族大军整体疲软的表现不是白婴的水准,唯一知道的变数就是白婴杀了她昔日的学生……不过看看白婴这狗尾巴草一样的战斗力,鹏昊猜那学生多半是自杀的。
白婴这个人,重情似寡情,越痛越强,越静越所图甚大。
鹏昊看见军帐内,满地都是一张张的战略剖析图,他捡起当中一张,那是一种极其精美的矮人城墙结构解析图,连长度距离都一一表示,并画出他们火力覆盖的薄弱区和盲区。
“有这样的图,炼金城应该很好击破才对?谁画的?”
白婴就着灯树把烟杆里的烟草点燃,抽了一口,朦胧的烟气逸散,道:“安琢画的。”
“他潜入炼金城画的?”
“不,他有超能力,一般人画立体图画得看三个面,他看一个面就行。”
“你逗我?”
白婴道:“我逗没逗你不是重点,重点是,图是真的。自从他丢给我这堆图,我可以告诉你,至今为止我想了一共六十二种破局方式,我的计谋你清楚,打蛇打七寸,都刁得狠。”
鹏昊问道:“所以呢?为什么不实行呢。”
“因为炼金城有人想和联军同归于尽。”
鹏昊略一迟疑,想了想道:“矮人的白磷弹火库炸了?”
矮人的白磷弹已经具有相当的规模,在北原的时候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在祖陆这里却是十分成熟,火炮铁壁配上白磷弹,城墙下五十丈射程内,简直是一片焦肉炼狱。
白婴摇摇头道:“白磷弹是很可怕没错,但它本身的缺陷在于并没有什么穿透力,你看,如果盾兵连成一线,用浸水的盾顶上去就能顺利抵达城墙下,至于矮人的火炮等等,这是他们的优势,按寻常应对方式对付就行了。”
这也是兽人为什么不来炼金城而是在东线堵格利安隧道的原因,他们的战兽还有很大一部分畏惧火炮炸裂时的巨响,这对他们作战十分不利。
鹏昊摊手道:“所以难度到底在哪儿?”
“有些人想带着整座炼金城的民众殉城。”
白婴的表情前所未有地肃然,用烟杆指着案上的地图,道:“炼金城整体呈梭子形,夹在两座雪山中间,东西各有三座防御性城墙,城墙间互有工事,相当于我们要打破七座城墙才能彻底将矮人王权灭掉,不是说打不下来,是说打下来也会拖很久。”
看来问题是出在这个‘很久’上去了。
白婴继续道:“我得到的消息是,如果联军攻入炼金城内,不出一个时辰,布置在炼金城的白磷弹火药网就会直接被点燃,到时候城内不止重创的是联军,平民也会全部死光。”
“怎么可能?”
鹏昊第一反应是不信的,论起最怕死的种族,妖族第二,矮人就是第一,他们完全就是政商合一的统治结构,那些大贵族、大领主最缺乏的就是战场上的血性,战术上更愿意依靠火力的掩护和战斧重盾的推进式压制而非和对手白刃战。
他们怎么会有血性殉城?
“不是你想的那样。情况要更复杂一点,你可以认为是铁辘王被有心人控制了,我不是指武力胁迫,我是指这儿——”白婴指了指脑袋,道,“你可以觉得是降头什么的邪术。我们现在面对的状况是,不打的话,我们再过半个月就得撤军,等他们缓过劲来就得反杀;打,进去之后和平民一起陪葬。你来的正好,我的想法是,借你一支罗刹战奴先潜入炼金城内试试,他们的体表凉,不到白磷弹的燃点,可以清理白磷弹网络。”
“战奴随便你用,不过这也太迂回了。就没想过把这个情报公开吗?就像你们上次那个瘟疫的谣言诡计一样。”
白婴幽幽道:“你觉得就我现在这个程度的污名,说的话还有人信吗?”
这倒是,就白婴现在的名声,她在上风口抽口烟都能被传是在吟唱邪恶魔法。
鹏昊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还是觉得问题不在能不能打下来,问题在你。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想要的结果是通过战争击溃矮人的军事力量,但不伤及平民,然后再通过扶植一个妖族首领来统御矮人平民,而不是将他们当做奴隶对吗?”
白婴道:“……你的目光为何对我如此鄙视?这想法很傻逼吗?”
“当然傻!你难道忘记了矮人是怎么让北原的妖民做了十三年矿奴吗?如果我是你,知道我的族人曾经被当做奴隶役使,屠城示威都算是轻的,还给他们一等民资格,怎么对得起我麾下死去的战士,没有财富土地奴隶的战争,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典型的潘多拉冷兵器时代的思想,成王败寇,无需任何漂亮的粉饰,就是□□-裸的利益征伐。
白婴握着烟杆的手指微微一僵,继而轻声道:“在我这儿,战争的最终目的是以战止战,我答应过我的学生的。”
“妖族始终是一个最热衷利益的族群,投入大量军力财力却得不到应有的奴隶,那些天妖贵族会恨你,就是你现在的部下,也会因此离心。”
白婴再次道:“我答应过他的。”
“你走这条路,一个不慎,输得骨头都不剩。”
“我答应过他的。”
“谁会信你那愚蠢的慈悲?谁会感激你?妖吗,矮人吗,我吗?妖族对你最为崇拜的后人都不会为你粉饰上一句好话!”
白婴执拗道:“我答应过他的。”
鹏昊皱眉,把手里的图纸扔在桌子上,转身离开,道:“我看你才是被下了降头了。”
……
战争的节奏往往是——越是决战,越是安静。
对峙的总比交火的时间多,鸣金收兵后,各自安静地扫尸体,等待下一个号角的吹响。
就是在这样的夜晚,正在炼金城内抱着黄金惴惴不安的矮人都舒了一口气认为联军也不过如此的时候,一小队瘦小敏捷的罗刹绕过雪坡滑进了城内。
罗刹的骨头大多都很软,能做出其他种族做不到的动作,他们甚至从城墙角里一个不显眼的排水渠里钻了进来,就是这个过程,足足花了一两个时辰。
“头儿,那位妖族的皇帝说的是真的吗?只要完成她给的任务,就能被她赦免到妖族的东北部沃土去开荒?”
“总比待在兽人手底下好,想想吧,那可是最大的一块领土,我们可以在那里拥有一小块耕地,或者建一座小草棚……不,甚至可以有一栋木屋,如果幸运的话,我们还能娶一位妻子,身材不要太干瘪。”
“干瘪的我也要啊……”
谈到女人的话题,罗刹们都笑了笑,但他们不会笑出声。他们是最好的杀手,暗色的皮肤和夜视能力赐予他们强大的夜行力量,这样无月的黑夜,他们就像是游荡在旷野。
很快,当中一声模仿夜枭的声音从附近传了出来,不多时,一个罗刹战奴左右手用网兜提着一大堆东西出现在死角处。
“那户农户还有三个熟睡的孩子呢,四十斤的白磷弹就埋在他们窗户下的花丛里,比兽人还狠。”
“不一样,兽人可是爱护幼崽的。”
罗刹们的动作极快,一百多号夜行动物,悄无声息地像贴地滑行的幽灵一样,绕开巡逻的卫队,按照妖族方面给的标出来的地点,找到了埋在那里的白磷弹,不一会儿,地图上的爆炸点去了七七八八。
顺利完成任务,首领松了口气:“好了,我们可以撤退了。”
但有一个罗刹没走,他犹豫了一下,眼神闪烁道:“头儿,矮人这里的巡逻太松懈了,对我们而言,是不是个好机会呢?”
周围的所有罗刹都停下步子,首领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在这场战争里立了大功,比如说刺杀掉守城门的矮人士兵,我们会不会得到妖族皇帝的赏识?”
“你怎么会有这么疯狂的想法!”
“我觉得……不,不是觉得,是在联军的军营里,听到那些地妖士兵在讨论他们皇帝选拔有才能的人,不拘种族,也不拘阶层,去年就赦免了很多奴隶里出来的勇士,我看见过一个父亲是罗刹的杂种地妖,他现在是妖族右翼的百夫长。”
百夫长!
至少作为兽人死营的奴隶,罗刹们想都不敢想。
如果他们能在妖族发动进攻时,给矮人的防御体系致命一击……那么比起朝不保夕的生活,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
首领显然被打动了,低声道:“我受够兽人了!如果我们立功,我们就能被妖帝赏识,甚至获得封赏……最重要的是,妖族和兽人的和平不会太长了,一旦他们爆发战争,我们就可以跟随妖帝!你们知道,那是个数次击败鹏昊的军神,如果能跟随她打回兽人祖陆的话……”
罗刹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复仇!夺回故土!
达成了共识,罗刹们的战意无限高涨,他们悄然来到炼金城的第一座城池,在一位酣睡的矮人守城官脖子的领口处别上一枚刀片,这枚刀片十分巧妙,只要他被惊醒跳起来,刀片就会瞬间割断他的大动脉。
顺利,还是顺利!
罗刹们很少和矮人这样接触,兽人族的暗杀都是派遣那些暗杀团的人,从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期待等到总攻的号角吹响时,这些军官血流满地的画面了。
“好了,只要总攻一开始,他们就完了。”
罗刹们相视一笑,首领忽然看见一个城墙的死角处,有一台放水布盖着的,奇怪的大铁盒子……它太大了,看起来并不像是矮人的铁皮战车。
等到他好奇地走近,一掀开防水布,面上的神色就更加古怪。
“……这是什么东西,矮人的新战车吗?轮子为什么是软的?”
没等他试着摸到铁皮车的门,忽然一低头,一个亮亮的红点正照在他心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