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陈弘志的眼光越来越模糊,有一段时间,他差点趴在公案上睡着了。昨晚处置了一个违犯家规的寻访小使,一直折腾到四更末。人是他一手扶植起来,最后又由自己亲手了断,这种感觉很不好受,所以他昨晚一夜没睡,今天又浑浑噩噩地忙到现在。
累,真是由内而外的累。
陈弘志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眼,朝公事房门口望了眼,黑黢黢的什么都没有,偌大的公事房里只剩一个书办陪着他,书办坐在靠门的位置,埋头书写,只把一张纤弱的侧影留给了陈弘志。
这是内判司派给他的小支使,供他使唤,既是他的得力助手,也负责监视他。内判司是天下寻访使司下属四个职司之一,下设有庶务、内、外三局,庶务局负责承办天下司的内政庶务。
外局又称巡官局,负责制定巡视计划,定期派出巡官,代表副使巡视各道州县,纠劾非违,监察各州道派驻的寻访小使。
内局又名内访局,代表天子监察所有在京宦官,不论有品的,还是无品的宦官,只要有监视的必要全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循例,内判司的司正由宫闱局的令或丞兼任,反之,出任内判司司正后必兼宫闱局的令或丞。宫闱局总宫闱管钥,管派小给使及无品宦官侍奉内宫,内判司因此借宫闱局的名义四处安插耳目。
而内判司的通判则向来由天子最亲信的太监担任。通判一天之内早、中、晚三次,向天子禀报内官的一举一动。有要事则可随时闯宫请见。
而使司副使循例每两天才能见天子一次,至于左右判官和以下,非召不得相见。闯宫请见这样的特权自然也是没有的。
“陈内侍,陈内侍,陈内侍走了没有?”
公事房的门口忽然响起一个嘈急的嗓音,一个四十多岁的壮硕太监如旋风般闯了进来,他满脸横肉,身材虽矮却极其壮硕,衣着体面,举止粗鲁。
陈弘志抬起头来,拱手笑道:“王宫监,您来啦。”
来人正是新任的三清宫宫监,刚从武宁监军回来的王守澄。三清宫是内苑宫观,地位特殊,三清宫的宫监有许多机会接近天子和宫中贵主,是公认的升迁捷径。
一个监军院判官一回宫就坐上了这个位子,论理王守澄应该春风得意才对,然而此刻他的眉头却拧作一个“川”字,一脸的怒态。
一见陈弘志,王守澄就大发脾气,嚷道:“我说陈内侍,你究竟什么意思,我要的那些宫帐你们到底啥时候才能拨给我呢,内府局说呈文月前就递给你了,你到底批是没批啊,我这急着用呢。”
陈弘志赔笑道:“李太白都说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批定制的宫帐,一个多月前就从成都发运了,至今也没到,我能有什么法子嘛。”
王守澄道:“你……陈弘志,我念你是个老实人,一直不跟你计较,可你也不能以为我就是好欺负的!”王守澄把桌子拍的山响。
坐在门口的书办这时站起身来,如一头夜行的灵猫,游走至王守澄侧后立定,相距不足一丈远,垂手躬身而立,一副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样子。
但陈弘志知道,若王守澄暴怒之下真敢对自己怎么样,这位外表看着纤弱的书办,只须一掌便能将他击昏过去,若有必要一招击杀也不费吹灰之力。
因为天下司承担的事务越来越多,权势越来越大,得罪的人越来越多,首脑人物的安全问题日渐凸出,内判司专门招募调教了一批武技高超的小给使,警卫首脑人物,向陈弘志身边的这个小给使就身怀上乘好功夫,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刻出手,以一敌十,轻松写意。像王守澄这样空有蛮力不会武技的人,他一人打三五十个,也不在话下。
陈弘志向那书办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能应付,小书办会意,趁着王守澄不注意,默默地退到了门外,顺手把值房的门关上了。
他就立在廊下,监听着屋内的一举一动,非有必要,他是不会再进去的。
毕竟他公开的身份是陈弘志的小给使,监视只能在暗中进行。
屋里传来王守澄的吼叫声:“今儿陛下带毛妃来我三清宫访道,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你王守澄换个宫帐怎么比吃泡屎都难,陈弘志,我王守澄自净身入宫当差以来,事事尽心尽力,哪样不办的妥帖,谁个不叫声好。何曾受过这等羞臊,这全是让你害的,你今天不给我个交代,我跟你没完。”
公事房里“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可能是王守澄把陈弘志的公案给掀了。
小书办微微一乐,像王守澄这样的人他见的多了,刚从外面调回来,一肚子傲气,一身的傲骨,瞧什么都不顺眼,看谁都来气,视这大明宫如一座大泥潭,等他呆上个一年半载,诸事磨折之后,他气也顺了,傲骨也磨没了,就啥啥都好了。
“岁月磨折催人老呀。”小书办发出一声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哀叹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晃晃悠悠地走了。
屋里又吵了一阵子,陈弘志向王守澄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安静下来,王守澄斜眼朝窗户打量了一下,低声问道:“他不会偷听吧?”
陈弘志摇摇头,十分肯定地说:“走了。”
王守澄这才舒了口气,顺手撤了个小胡凳,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口中仍嚷道:“你说吧,你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不走了。”
陈弘志扑哧一笑,取了一块垫子跪坐在王守澄对面,嘴里也大声应道:“王宫监您消消气,这事着落在我身上,我来想辙,一定让您满意了。”
二人对视一笑,俱是无奈地苦笑。
屋子里安静下来,王守澄低着头,眉头紧锁,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是另一种神色。他“嗤”地一声苦笑,摇头叹道:“都说天下司如何的威风八面,可笑啊,堂堂左判官的老友来访,叙个旧,说个话,竟要偷偷摸摸,弄的跟做贼一样,真是他娘的晦气。”
陈弘志接过话茬子,说道:“是啊,是啊,没有官署,没有僚属,连块牌子都没有,外面威风八面的天下司在宫里只不过是个影子。影子好啊,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却又见不得光,抢不了风头,妙哉,妙哉。”
感慨完,陈弘志眼睛灼灼发亮,兴奋地问道:“听你这口气,圣上准了?”
王守澄点点头,道:“酉时驾临三清宫,跟我聊了一个时辰。毛妃无聊的都打瞌睡了。”
“这就好,这就好。”陈弘志连连点头,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笑道:“那么咱们什么时候交割呀,我可是一刻也撑不下去了。你瞧瞧我这头白发,哪像个四十出头的人呢。”
王守澄啧啧嘴,把头直摇,说道:“你呀,也不是我说你,你这全是自找的,其实坐在你这个位置,未必用的着那么累。”
“嗤,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若一个月后再敢说这话,我输给一百亩好田。”
王守澄笑道:“那咱们可说定了。”
陈弘志道:“昧着良心说话可不成。”
“什么话,我为了赢你陈弘志一百亩田连脸都不要啦?可笑至极。”
说到得意处,王守澄音调不知不觉就提了上去,自净身以后,他原本浑厚的嗓音日渐变的尖细起来,音量却一直没该,还是原来那副大嗓门,这么小声小气的说话,他实在有些不习惯。王守澄又朝门外瞟了一眼,低声问陈弘志:“他不会真走了吧?”
陈弘志再次肯定地点头,说道:“走啦。”
王守澄唏嘘道:“这么说,仇士良这厮还算识趣,比那头野驴可懂事多了。”
陈弘志笑而不答,突吐承璀早年曾在天下司任职,做过内判司通判,他主事期间,对内官看管甚紧,稍有异动,即向天子奏报,因此而倒霉的人不计其数。不过这已经是贞元时的事了,距今已二十多年。
突吐承璀历经德、顺两朝,步步高升,官运亨通,至当下,圣眷更胜往昔,权势极大,他的这些不光彩的往事自然也无人敢提,天下司内部知道这段往事的人不多,自己也是做了主书以后才听说的。
王守澄入宫还不到两个月,就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打听出来了,这个人野心之大可见一斑。
“是啊仇士良是个懂事的人,他任内判司通判后,内官之间互相走动,他一般都睁只眼闭只眼,部属们有样学样,自然也就看管的松了。不过,他这么干下去,只怕也没几天好蹦达了。天子近来脾气越来越躁,驭下越来越严苛,眼里容不得揉半点沙子。我看他好日子到头了。”陈弘志幽幽一叹。
“我听说你今日在仙居殿让他狠狠地臭了一顿,是真是假?”
“颜面扫地,狗都不如。”
王守澄阴着脸冷笑道:“那也是你自找的。”
陈弘志抬眼望了王守澄一眼,道:“我是自找的,可你也要记住,这是在宫里。既非在河北军镇,也不是你的武宁监军院。这话以后少提为妙。”
王守澄不屑地哼了一声,怪声说道:“倒退六十年,高力士也要给李太白捧臭脚,可是如今呢,那帮子翰林学士还不是被咱们收拾的服服帖帖?事在人为,人要敬天,却也不可以盲从,否则与土狗瓦鸡有何两样。”
顿了一下,恐伤了老朋友的颜面,王守澄又说道:“你提醒的是,我记住了。”
沉默了一会,陈弘志问他:“你河北那边的事几时能了结,这边何时能接手啊。”
王守澄道:“先别管交接的事,我问你,靖边侯之子杨赞的事是怎么说的,我怎么听人说太和公主的驸马让玄真观的几个女道士掳了去,公主带人去抢,闹的昏天黑地,这事还是他跑来宫中的报的信,这个人难不成是我们的人?”
“哟,这还没办交接呢,你的手就伸过来啦,够快的嘛。”
陈弘志跟他开了个玩笑,旋即敛容说道:“你既然提到了,我正好跟你说说,其实要说交接嘛,也就这件事我要交代几句,其他的嘛,都是一些琐事、杂事,有主书帮衬,要不了两天你就能上手了。”
陈弘志饮了口冷茶,说道:“这个人是靖边侯独子,杨隆暴死后不久被人告发谋反,他母亲被没入宫中,他呢随祖母杨葛氏入司农寺为奴,今上登基后,为杨隆翻了案,****他为良民,到他十岁那年又封了他个子爵。杨家此刻已经败落,他随祖母杨葛氏,哦,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葛培兰,一起迁到了丰邑坊居住,关门闭户,也小民无异。
“因为靖边侯的缘故,我们一直派人在暗中监视着他,葛培兰眼瞎了之后跟那边也断了往来,祖孙俩平平安安过日子,本来也挺好。奈何,四年前,兄弟会又派人找上门去,劝葛培兰把孙子交给他们。葛培兰拒绝了。但兄弟会的人显然并没有死心,仍在暗中活动。
“我们暗中一打听,原来当年引杨隆入伙的骆茗在那边熬出了头,晋升为和位大执事,这个女人昔日和水月华因为争抢杨隆打的头破血流,落败之后,流落去了南洋,着实沉寂了一段时日,如今海外归来,发现旧日的情郎、情敌都已作了古人,内心的落寞自然是有的,她私下去杨隆的墓前祭拜过,还献了花,不仅杨隆的墓前有,水月华的墓前也有,想来心里的恩怨已然解开,如此一来关照一下旧情郎的儿子就在情理之中了。
说到这陈弘志问王守澄:“王兄,若你哪天横死街头,你希望我怎么关照令郎呢?”
王守澄怪眼一翻:“我呸,要死也是你死,无端的咒我作甚。”
陈弘志笑道:“开个玩笑嘛。我在想骆茗若是对杨隆旧情未了,想关照他的儿子,那么最好办法就是把杨赞放在自己身边,触手可及,睁眼就能看到。……所以我们决定抢先一步下手,把杨赞拉过来,为我们所用。”
王守澄点头道:“这么说,他已经是我们的人了?”
“是个眼线。”
“好,这个眼线布置的好,将来或能起到大作用了,哈哈……”
“还不仅如此。”陈弘志微笑着道。
“哦,你还打算重用他么?他的父亲可是靖边侯啊?”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靖边侯是兄弟会派来的卧底不假,但被我们识破后,就已经投靠过来了,实际上他一直在为我们做事,而且屡立大功。”
“啊?!此时当真?!”
“千真万确,知情者连你在内不过四人。”
“有意思,有意思,真没想到,忠肝义胆的杨隆居然是个叛徒。那,他的死究竟是哪边动的手?是兄弟会把他给弄死了?”
“两边都没动手,他的死纯粹是个意外。他,哼,是死于马上风。就在斗鸡台边上的偏殿里,跟一个宫女媾和,很意外地就死了。”
“……今天我算是打开眼界了,兄弟会的大英雄杨隆是个叛徒,还是快活死的,他娘的一个太监竟然能得马上风,还在宫里,唉,这真是……唉……”
王守澄喃喃自语,表示很无奈,宫闱秘闻真不是外人能想象的。
“事后我们为了掩饰,戳烂了杨隆的尸体,对外谎称是马球场上意外坠马而亡。当月河北发生藩镇叛乱,我们趁势给杨隆扣上了顶谋反的帽子,抄了他的家,籍没他的妻子,把水月华弄进内宫教坊司,继而让她侍奉天子。如此之后,兄弟会不再怀疑我们,他门一直认为杨隆是因天子垂涎水月华的美色才遭致杀身之祸的。”
“我的天,你们好大的胆子呀,这屎盆子扣的……呃,那水月华是否真的侍奉天子了,可得宠吗?”
“国色天香,你说得不得宠?不过这女子性子烈,只侍寝了一次就投井死了。”陈弘志眯着眼笑道,“事实上杨隆没死之前,先帝确曾下过密诏让水月华以觐见皇后为名进宫侍寝,杨隆没答应,先帝为此十分不满,不止一次在人前说要杀杨隆。”
“没想到是这么回事,看来先帝这黑锅背的也不冤。”
说到这,王守澄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便急着问道:“那今上给杨隆平冤昭雪,又封杨赞子爵,是不是你们在背后使得力,下的伏笔?”
陈弘志摇摇头,笑道:“你也太高估我们了,我们说到底不过是天子的一条看门狗,看主人的眼色行事,几曾自己能做主来?为杨隆平反,封杨赞为平山子,都是天子拿的主意,事先我们一点都不知晓。”
“……那。”王守澄欲言又止,闷吞了一口气,把头直点,说道:“哎呀,老陈你高明啊。有这么一个棋子在手,可的好好利用。方才听你的口气,你是想怎么重用他,利用他的身份打入兄弟会做卧底?”
“不可以吗?”陈弘志笑着反问道,“有骆茗的关照,怕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好,好的很,有这么一个眼线,将来还不杀他们个片甲不留。”王守澄兴奋地挥舞着双拳,假想陈弘志就是兄弟会的四位大执事。
然后他又不经意地道:“这件事谁在操持呢。“
“我。”陈弘志答道。
王守澄吃了一惊,低头略一思忖,脸色忽变,敛容说道:“老陈啊,你这肚子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你可不能瞒着我呀,兄弟此来可是遵你的意思,绝不是来抢你的饭碗,只要你说句话,我立即回河北去,绝不在这碍你的眼。“
陈弘志道:“嗨,这叫什么话,你是我引进宫的,也是我奏请天子调你回来的。我若信不过你,又叫你回来作甚?你呀,性子太急,且慢慢听我说。”
陈弘志和王守澄是同乡,幼时还有同窗之谊,陈弘志家道败落不得已净身入了宫,王守澄读书不成改作行商,从江南倒卖粮食给河北军镇,人面很宽,关系很熟,天下司瞧中了这一点,派陈弘志专程去河北引他为眼线,后又积功升为协理,直到三年前,王守澄以三十八岁的高龄自己净了身,成为天下司派驻徐州的寻访小使。
王守澄胆识过人,在武宁做监军这三年,屡立奇功,脱颖而出,受到天下司高层的关注,此番经陈弘志大力推荐,终于被李纯召回大明宫,在三清宫观察了两个月不到便被任命为天下司的右判官。
王守澄常年与河北那些嚣张跋扈的军将打交道,不免沾染了一些匪气。见陈弘志说的慢,耐不住性子,就使了一个激将计,指望陈弘志能一口气把他肚子里的计划全盘拖出,不想自己冒着撕破脸皮使的一计,却被陈弘志软绵绵的两句话化解于无形,末了反挨了他两句。
王守澄由此方知在宫廷里为人做事的不易,想起老友此前的多次忠告,不觉脸也臊的通红,自己能顺利接掌天下司左判官之职全赖陈弘志的大力推荐,刚才说那番话实在不该。
“老陈,对不住了,我就这脾气,回头我一定改改。嗨。”
陈弘志宽厚地笑了笑,仍旧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杨隆帮我们做事这个秘密,至死那边也没人知道,那边虽然表面上斥他为投靠阉党的叛徒,私下里却对他十分尊崇,每年他的生诞都有人到他坟前祭奠,甚至还有几个老糊涂嚷嚷着要把他的事迹编入《英烈传》,宣讲给每一个新入会的人听。他的独子若只是派过去做个卧底,岂非暴殄天物了么?”
“嗯,有道理,老陈,你打算怎么做?”
“去年初,华州寻访小使探听到一个消息,兄弟会驻长安的红花亭制定了一个叫‘偷天计’的计划,准备派人打入我们内部做卧底,为了助此人走上高位,他们打算为此赔上几百条人命,甚至丢掉几个州。”
“啊,竟有此事,出这么大代价,他们想干什么?”
陈弘志道:“今上一直疑心先太子之死与兄弟会有关,近年对兄弟会的打压更胜从前,他们布在朝中、宫中的眼线一个个被拔除,如今已经成了瞎子、聋子,十分被动,迫不得已才下了这个狠心,希望借此能挽回败局。只可惜此计是兄弟会天字第一号机密,我们虽费尽心机,也只能证实确有此事,但具体内容却一无所知。只知道操持此计的是他们人字位的大执事。”
陈弘志这么一说,王守澄咬着嘴唇思量了一会,道:“兄弟会有天、地、人、和四位大执事,人字位大执事位高权重,由他亲自操持,来者不善呐。唉,这跟杨赞有何关系?难道他们打算派他过来?!”
“杨隆至死身份也没有暴露,他们视其为英烈,足见对他的信任,派他的儿子过来有何不可,况且杨隆曾在司里任过主书,可谓位高权重,门生弟子如今可都还在呢,派杨赞过来实在是有许多别人没有的便利。”
说到这陈弘志话锋一转却又道:“当然这只是我们的猜测,究竟他们派什么人来,天字第一号机密,谁又知道。”
“嗨,老陈,你快把我绕糊涂了,既然杨赞未必就是他们要派的人,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有办法说服他们人字位的大执事,交代他一定派杨赞过来,然后咱们顺水推舟,反利用他来侦伺那边的动静?”
“如果我们设法让那位大执事觉得派杨赞来卧底是值得的呢?”
“……哼,很有意思,那你就直说吧,吞吞吐吐的急死我了。”
“两年前西北染布赤心作乱,刘稹挂帅出征,我们打发杨赞去西北投军。刘稹这个人一直跟兄弟会瓜葛不清,他的身边少不了有兄弟会的人。杨赞去了以后不久,我们就安排人去刘稹大营清剿兄弟会乱党,杀了他个鸡飞狗跳。待他们感到惶惶不可终日时,再安排杨赞出面去帮他们脱身。如此,既让他们看到了杨赞的能,又让他们知道了杨赞的义,还让他们看到了杨赞对咱们的恨。这三管齐下,你想想他们如何不对这小子感兴趣?”
“妙呀,老陈,如此一来,他们该拉杨赞入伙了吧?”
陈弘志摇了摇头,说道:“入了伙,那人就废了。不能让他入伙。”
“也对,如此大事,换成是我也应该找个底子清白,又绝对信的过的人来做。他们不拉他入伙,那正说明他们有可能要重用他呀。有意思,有意思,看似绝无可能的事,经你这么一运作,竟有了七八分可能。好!怪不得陛下舍不得你走,换成谁也舍不得呀。”
陈弘志只是淡淡一笑,继续按照他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入伙不入伙的,那只是个形式,只要他们对杨赞彻底放心了,杨赞又肯帮他们做事,那么选他来就是有可能的。我们现在要做而且能做的就是尽快让杨赞冒出头来,让他们看到他,信任他,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就算杨赞此前不是那位大执事中意的人选,现在也能后来居上,挤掉前面选定的那个。忠心可信赖,能干又能成事,这样的人谁不爱?”
陈弘志饮了口凉茶,啧啧嘴,默然一叹:“只是我们又要陪上几条人命了……”
王守澄豪迈地把手一挥:“只要能彻底打垮兄弟会,死几个人算什么?他们拿几百条人命来栽培他,咱们也拿的出,还要比他更大手笔。”
陈弘志激赞道:“好啊,好啊,他们捧他一尺,他们捧他一丈,最好把那小子捧到天上去,坐上兄弟会的天字第一把交椅,然后把骆茗娶了,再下一道手令解散兄弟会。从此天下大吉。”
王守澄把嘴一撇:“老陈,你说着说着就没正形了,学我可不好。那骆茗都多大了,娶她像话吗,做她女婿还差不多。”
陈弘志道:“你有所不知,骆茗年纪其实不大,比杨隆小十好几岁呢,当年她跟水月华争抢杨隆时,还只是个七八岁的黄毛丫头呢。”
“啊!”王守澄张口结舌道,“竟还有这等事?”
陈弘志扑哧笑道:“我胡说的,玩笑,纯粹是个玩笑。”
“嗨,老陈,你玩我啊。”
二人对视哈哈一乐。
一阵乐声传来,又有数百人的呼喊声,王守澄朝房门望了一眼,兴奋地说:“麟德殿那边又赛上了,天子这两年比先前爱玩多了吧。”
陈弘志点点头,深表示赞同,李纯这两年的确是比先前爱玩乐多了,不过像这种晚上打马球的情况还不多见,一年之中也就赛个三五场,比起贞元年间可少多了。
聊了几句闲话,开了一阵玩笑,话题不觉又绕到了杨赞身上,王守登一只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面色肃正地说道:
“……老陈啊,假设一切都顺利,他们选了杨赞过来,可这将来呢,他那样的位置,你不可能看他很死,那么,他要是脚踏两只船怎么办,到时候你怎么保证他的忠诚呢?那时他可就不是横刀了,而是一把双刃剑,两面都有刃,弄的不好,会割伤咱们自个的。
“就说这靖边侯吧,他被策反后,帮我们做了不少事,可你就敢保证他暗地里没帮那边做事?先帮我杀敌一万,再帮敌杀我八千,杀来杀去,其实谁也没占到便宜嘛。若他胆子再肥点,吃了东家吃西家,两边好处都拿,甚至为一己之私撺掇这个打压那个,最后肥的只是他一个人。咱们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末了送他一袭嫁衣,这买卖可就赔了。”
陈弘志闻言呵呵一笑,道:“王兄啊,真有这么一个两边都能说的上话的人,你不觉得也挺好吗?这不也正是你想要的吗?”
“你这意思是……”王守澄微微一怔,随即便明白了过来,他默默点头,朝陈弘志竖起大拇指:“老陈,就这一句足见你的高明,我,不及你。”
陈弘志摇摇手,笑道:“你如今是春风得意,气吞天下,自然不屑用这等手段,我呢,一腔锐气全磨没了,人老了,心更老,只想过两天稳当日子,唉,昔日的豪情壮志全没了,而今只想过个平安,庸俗了,颓废了,堕落了。”
王守澄道:“瞧你说的,好像你陈弘志先前曾经高尚过似的。兄弟会以忠君、保国、兴天下为己任,咱们呢,忠君,忠君,还是忠君,说到底干的就是家主的一条狗,叫我咬谁我咬谁,还庸俗,颓废,堕落什么的,矫情。”
陈弘志道:“你……你说话怎么还这么直啊,这里是大明宫,不兴这么说话的。”
王守澄以手加额,嘿嘿一笑,一副心服口服的样子,忽又叹道:“花开千日红总有凋谢时,未雨绸缪才是智者。老陈,你我兄弟从小就在一起玩,是过命的交情,兄弟我咋咋呼呼,冲锋陷阵不含糊,看准的事就是前面有火坑我也敢跳,缺点就是做事太莽撞,明明河上有座桥,我非要摸着石头过河。老哥呀,以后你可得多提点。”
陈弘志谦让了几句,又道:“杨赞已经放了韶州参军,得派个得力之人到岭南走一遭,我这有三个人选,你来定一下。”
王守澄叫道:“别,一客不烦二主,此事如此重大,又是你主管,索性你就跟到底吧,你不是想清闲两天吗?去岭南监军怎么样,天高皇帝远,节帅又不像河北那么跋扈,正好落个轻松自在,有你的关照,杨赞那小子想不成事也难啊。”
这一说,陈弘志也欢喜起来,拱手道:“天子那边就靠王兄美言啦。”
王守澄道:“你瞧着吧,这件事我给你办的妥妥帖帖,他们不答应,我撂挑子就走,吓死他们,哈哈哈……”
公事房的门开了,观灯使探进头来,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要烧地龙,王守澄喝骂道:“烧个屁,老子回屋睡觉去。”又指着陈弘志气咻咻地说道:“再给你三天时间,宫帐再不送来,别怪我在天子面前参你,到时候谁也没脸。”
见二人争执又起,观灯使赶紧溜之大吉。
陈弘志送王守澄出了值房小院,麟德殿方向火光冲天,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
已经出了内侍省大门,王守澄忽又折了回来,啧啧嘴,嘀咕道:“老陈,你说这个杨赞,他娘的,他凭什么就能不劳而获呢,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嘛?”
陈弘志道:“那你的意思是?”
“得让他吃点苦头!”王守澄咬牙切齿道,“老子抛妻弃子,割了命根子才有今天,他凭什么坐着就登青云天?不行,得让他知道这世道的艰难,成事的不易,这样对磨炼他的心志也大有好处嘛。”
陈弘志苦笑着答道:“也好,我修书给常思云,让他来安排。”
临别之际,王守澄还不忘叮嘱陈弘志:“千万别忘了,否则我一年吃饭都不会香。”
再次得到陈弘志的回应后,王守澄终于心情大畅,背起双手,哼着小曲儿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