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大海子城外一片死寂。领教了李煦的开花大炮后,大海子城的老老少少算是彻底安生了,每日谨守城池,再不敢生破城而出的妄想了。城,是出不得,但想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大海子城人坚信这一点,契丹人似乎也赞同。
这场大胜无疑有极大的提振士气的功效,但即便如此,乌隗部看起来还是将要输掉整个战争。表面上的稳定完全依赖于执法队血腥的屠刀,在黑袍子的威慑下,鸦雀无声,四下一片死寂,没有人敢胡言乱语,至少在公共场合没有。但李煦心里很清楚,这种安静是可怕的,被强力压抑的怨气如果不能及时疏导,压抑的越久,反弹的力量就越大,等到压力抗不住反弹之力时,就是危机爆发之时。拖迟一天爆发,则多一天的危险。
必须等赶在危机成为现实前解决它。
解决之道无过于釜底抽薪之策。
循着这条思路,幕僚们提出了多种解决之道,听起来都蛮不错的,但李煦一眼就看出他们的本质,不过是些隔靴挠痒的应景之作。真知灼见也不是没有。譬如有人就提出,为今之计,宜改急攻为缓攻,蓄养士气,主意当然不错,但执行起来必须得有一个前提——粮食,大量的粮食,保证军粮充足。无粮不稳,饿着肚子,谈何蓄养士气。
李煦挪了挪了坐的有些僵麻的屁股,笑着四顾,道:“诸位先生的意见,容我再思量思量。”幕僚们闻言,纷纷起身告退。
李煦低下了头,默思片刻,吐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说道:“看起来又要跟那个奸商争番口舌了,真是费脑筋。”
“奸商”韩五是不情不愿地来到大海子城外的李煦军营,却心满意足地而去。
李煦和他达成协议,由付家商社垫资并负责运送一百万石粮食到军中,限期两个月,回报嘛,自然十分丰厚,丰厚到让胃口很大的韩五坐在车上也能笑出声来。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李煦的改急攻为缓攻、蓄养士气的策略顺利地执行了下去,各营怨言渐渐平息,大忙人薄海渐渐的变得无事可做,懈怠下来的执法队知法犯法,反被各营连连弹劾,终于闹到人人喊打的地步。
诸将皆主张撤销执法队,李煦不允,却将“执法”二字改为“督察”,替换三分之一员额。将薄海官复原职,仍交由穆洪统领,留在金帐下听用。
冬去春来,渐渐又是春残。一日,李煦挎刀巡营,眼见各营辕门前车水马龙,无数军士套着骡马车进进出出,问之才知道是出营取水的水车。李煦道:“各营都打有水井,何故还要出营取水?这等杂乱喧闹,不怕予敌以可趁之际?”东方文道:“入夏来连续天旱,各营中所打水井,水量骤降,水不足用,不得已出营取水。”
李煦不言,随着取水车望西北而去,行出约十里,见一处缓坡上,连续打有十余座水井,水井两边,取水的马车来来往往,虽多却不乱。李煦以鞭指道:“只这一处有水吗?”东方文答道:“说来也怪,方圆三十里地,不知打了多少水井,只这一处有水,水量又旺,水质又甘甜。”李煦闻言点头,纵马上了山坡,因见那十六口新凿水井如一条龙状排开,龙头方向正指向大海子城。
李煦登上坡顶,眺望大海子城,问东方文:“此城中有大泽,不知可供几日用水。”东方文道:“那水浑如泥浆,满是杂草、萍、藻,城中百姓在泽中洗刷溺桶,但有死猫死狗死猪也往里丢,怕是一口水也不能喝呐。”
李煦闻言心喜,仰望着头顶热辣辣的太阳,又望了眼远处那座热腾腾的城池,喊东方文道:“吩咐军需,沿城墙外三里地,每隔百丈打井一眼。”说完便打马回营。
时当六月,天地之间如同笼了一团火。人但坐在树荫下不声不动也是一身汗,大海子城的夏天本来就热,这年的夏天却特别炎热,自五月中旬开始,天空就再不见一丝云彩,白晃晃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烤的石头发软,土地冒烟。若是太平时节,哪怕是贩夫走卒,只要家有隔夜粮,也要放弃生计,找个有水的地方,泡水消夏去了。
大海子城人管在澡堂子里泡澡叫泡水,那城里本来就有上百家澡堂,无论冬夏只需三个铜钱即可泡在清水中,水是活水,冬温夏凉,既清洁又凉爽,泡在水中,手边一壶茶,几样果点,与三五契友,谈天说地,逍遥时光。
好在大海子城的夏天虽然炎热,时间却短,从阴历六月底至七月中,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便凉风习习,进入秋季了。
现在虽围城日紧,但大海子城的人显然并没有打算放弃按老法度夏,因为围城,物资短缺,茶点果品的价格已涨了好几倍,但水价总不该涨吧,水是从城外的地下河里流过来的,天生地长的,人人有份。
有悲观者说,现在正在打仗,两军对峙,为了取胜,无所不用其极,若能断敌水粮,不战而屈人之兵,何乐而不为?不过乐观者到底还是占了多数,人们普遍认为,地河藏在地底,即便是在城中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人也不能说清楚它究竟从何而来,去往何处,初来乍到的契丹人从何得知?
李煦为了查清这条地河的走向,颇费了一番工夫,也吃了许多苦头,好在工夫没有白费,待他弄清地河的走向后,他就调集数千军卒日夜不息地在地河的上游修了一个人工湖,将地河拦腰截断,把水引入湖中,做了一个天然的湖泊,那处水清波荡漾,方圆数十亩,马饮人用,兼带戏水消暑。水留在了城外,城里就断了水。断水的最初,人们抱怨着澡堂里的活水变成了死水,死水又变成了臭水,没有澡洗,浑身粘答答的难以入睡。
又几天,人们发现不仅洗澡成了奢望,连饮用水也成了问题,水务所的二十七口水井现在再也打不出水来。
起初人们还以为,那些讲着让人听不懂的鸟语的森林人也沾染了生意人的臭毛病,囤积居奇,打算借机发财,等到他们砸烂两座位于市中心的水房,发现水井里除了水汽,的确连一滴水也难提出来时,才意识到事态严重。这时有谣言说,一定是城外的契丹人施了魔法,断了地下河水。如果只是施用了魔法,那么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百姓们供养着数以百计的道法高深的大师,值此危难之际,正是他们施法术搭救万民于水火之机。
大师们一个个慷慨应诺,答应做法救人,生民自然加倍供奉,但不久人们就发现,法师们的法术似乎并不能破解契丹人的魔法,井里渐渐干了底。终于,一个道法高深的法师,发现了症结所在,他站在皇宫最高的塔顶指着西北方向一汪碧清的湖水说:“看那,契丹人受了魔鬼的蛊惑,用蛮力把地龙囚在了他们的营盘。”
法师讲道法,不讲蛮力,如果是用蛮力把地龙掠走,实在不是法师所能请回来的。阖城百姓原谅了法师,却把难题抛给了君王,你受百姓供奉,当该为民做主。千千万万的百姓于烈日下,跪在城主克拉热门前的广场上,祈求他们的君王施法搭救他们。
那些聪明人已经开始另外想办法了,他们拿出自家所有的器皿,但能盛水的,发动全家老小,不论美丑贵贱,一起奔向城西北的大泽,去取那些平素闻之尚嫌腥臭的臭水。水虽然臭,但只要能活命,它就是好水。
在求告君王三天三夜无果后,城中百姓一齐奔向了大泽,甚至连克拉热的家人也不例外,毕竟无论贵贱贤愚,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得有水。
隐逸啜的两个儿子也混在取水的人群中,和百姓平民,和其他贵族官宦家一样,所不同的是他家的人即便是抢水,也要尽力保持着风度,说起来也无可厚非,贵族之所以不同于平民,在于他们内心的高贵纯洁,即使被渴死,他们也不会放弃自己优雅。大泽里的臭水只对平民百姓是救命的琼浆,对他们,当然还是连浇花也不配的臭水。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与民同苦的考虑。
因为得到李煦的暗示,隐逸啜家早在城中停水前,就储备了足以支撑一年的清水,他这么做还真是做做样子,不过其他贵戚大族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因为水源供应一向稳定,大海子城内,即便是皇宫,多数也只存储三天之水,这些水与其说是为了应付断水,主要还是用来防火、增湿,以及骡马饮用。
绿的发黑,漂浮着各种肿胀的动物死尸,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浓的像糖浆一样的大泽水现在也成了宝贝,为了防止争抢闹出人命,也是为了把分配权掌握着自己手中,城主克拉热派出自己的卫队隔断了所有通往大泽的道路,旧的道路隔断了,新的道路马上就被开辟出来。不得已,克拉热只能求告都督陆蒙一起出兵,沿着大泽修了一道土墙,派重兵把守。
新秩序只维持了半个月就再无进行不下去了,大泽干涸了,湖底的淤泥在烈日的暴晒下,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
大泽干涸之后,城中的绿色渐渐稀少起来,没有了水的浇灌,那些栽在陶盆里,石臼里的花木逐渐干枯、死亡,到七月初,整个大海子城涂满了枯黄的死亡颜色。
因为饮用不洁净的水,城中的病人越来越多,他们上吐下泻,脸色发黄发绿,人骨瘦如柴,因为缺水少药,便一天天虚弱下去,终于倒地不起,一命呜呼。
不光是百姓,连军营也开始流行瘟疫,甚至尊贵的皇室。
到了该跟契丹人讲讲条件的时候了,隐逸啜审时度势,自己不出面,暗地里鼓动了几个元老把求和的意思委婉地透漏给城主克拉热,克拉热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这样苦苦地等了三天,隐逸啜忍不住自己跳了出来,当他走到克拉热家的门口,他又后悔了,立即将轿子停在宫外一个隐蔽的巷子里,吩咐家里回府取了一个布包,他便抱着这个布包进了宫。布包里是一个青瓜,俗称狗头瓜,瓜肉厚而韧,也不甜,若在往日这种东西莫说皇室贵族,就是普通平民家也不拿来食用,它的作用多数时候都是用来喂猪。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不登大雅之堂的贱东西如今也身价百倍,它几乎是城内能寻见的唯一的绿色食物了,谁让人家秉性耐旱呢?
隐逸啜把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狗头瓜郑重其事地摆放在克拉热面前,苦笑道:“想不到这贱货也有今日。”克拉热闻言亦苦笑不已,即命侍从将瓜洗净了,一刀切做两半,捧起一半交给满脸褶皱的侍从官说:“敬献老夫人。”将余者又一分为二,捧一块在隐逸啜面前,笑道:“你我同享。”
隐逸啜含着泪吃了一口,便再难下咽,克拉热却吃的津津有味,又谈笑风生道:“你不吃,全都归我了。”遂将隐逸啜的那一半也扒拉到自己面前,隐逸啜看他吃的香甜,心中不是滋味,抹了一把泪,问侍从:“神谕何时有甘霖降下。”
那侍从苦着脸将头摇了摇,不吭一声。隐逸啜擦了把汗,拍手骂道:“这老天真是要害死人呐。”
克拉热忙摆手道:“离地三尺有神灵,万不可出此恶言。”
隐逸啜气哼哼道:“他不仁在先,还不容我发两句牢骚么。”
克拉热闻此言涕泪交流,对隐逸啜说道:“我有何罪过,上天如此惩罚?”
隐逸啜道:“天地不仁,干城主何事?”
克拉热道:“话虽如此,又有何解法?又如之奈何?”
隐逸啜察言观色道:“城主若有吩咐,隐逸啜百死不辞。”
克拉热听了这话,用衣袖抹抹腮上泪水,笑道:“患难方见真情,你与我一心,我又怎好瞒你,有句话我在心里琢磨了许久,今日可以跟你说说了。”
……
李煦接到城里发来的密信,默思良久方招军中诸将来见,一边饮宴,一边将密信内容公之于众。
众皆哗然。大月洱道:“果然天狼军来救,如之奈何?”
众人也同是此问,李煦笑道:“诸位以为如何?”
杜隆道:“狼崽子要是出洞,老子勾着儿子,儿子勾着孙子,孙子勾着重孙,一窝蜂地杀过来,人数绝不会少。咱在这弄了一年了,谁不疲惫?还怎么弄他?”
薄海道:“怕他娘的,天狼军又不是三头六臂,又不是没交过手,他敢来,咱迎头狠狠揍他娘的。”
杜隆道:“你揍他娘,他爷来了咋弄?”
薄海道:“揍他爷。”
杜隆道:“那他儿子、孙子、重孙呢,女儿,女婿,三姑四丈呢,一家伙都来,你都咋弄。”薄海豪气地把手一挥,道:“那就来个连锅端,怕他娘。”
刘璞在薄海屁股上踹了一脚,喷着粗气骂道:“你娘的有甚手段,就这大口气?天狼军有多少人,三十万呐,来一半也有十五万!弄死你娘的。”
郑华英说:“莫说来一半,来五万人就够咱头疼的了。各营都疲惫的厉害,那里还能接战?大统领,军师,这仗不能打呀。”
大月洱道:“俺也不主张打。”
李煦笑道:“你不想打,人家就不打了?真的有五万天狼军摆在面前,咋办?”
薄海一边揉着屁股一边说:“不能打,咱就撤呗。害怕城里那货追来不成。”
刘璞瞪了他一眼,吼道:“撤!就这么撤啦?”
薄海不敢直视他,怯怯地说:“打又不能打,撤又不甘心,那当如何是好?”
大月洱用拳猛力一捶,道:“可恨,可恨,咱种树,他摘桃,可恨,可恨。”
郑华英瞧了一眼李煦,有看了看李煦,笑道:“大月洱莫要烦恼,大统领已有计策。”
刘璞道:“若有计策就快说,这么憋着,可不熬死人了。”
薄海咕哝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急,大统领就不急?”
刘璞怒吼了一声,指着东方武和东方文兄弟说:“谁打这厮一拳,我送他一匹骏马。”
东方文道:“要马何用,把你营里的美人送我几个,我便助你。”
刘璞笑道:“你娃的,毛没长齐,要那货作甚。”
众皆大笑。李煦忽肃色说道:“笑归笑,各人回营后立即收拾,将兵马分作两拨,老弱病残者为一营,守着辎重,强健善战的另组一营,由你们直接管领,准备跃马扬鞭跟他娘的干一场。”
众人轰然起立,齐声应诺。
李煦又叮嘱道:“若来,必是精锐,万不可大意。”
大月洱笑道:“怕他,就是天王老子来,老子也要啃下他一块肉来。”
……
那日,隐逸啜从克拉热府邸出来后,径直回府,关闭四门,深居不出。都督陆蒙撒在他府邸四周的密探一连数日探不到名堂,回报了克拉热,克拉热闻听,笑对陆蒙说道:“你是高看他了,说他有点心眼,我信,但他却是个没胆量的,眼下城还在你我手中,他敢轻举妄动?借他两个胆。”
陆蒙沉思片刻,说道:“主公真要告求回鹘?”
克拉热道:“不如此,难过此关。”
陆蒙还待言语,被克拉热止住,无奈地先叹息一声,说道:“我岂不知这其中的坏处,怕这就是天意吧。”
陆蒙道:“我听说阖馺可汗是个弱主,只恐心有心无力。”
克拉热笑道:“新君初登大位正是要扬威的时刻,他不会拒绝的。”
克拉热的求救特使由密道出城,昼夜不息,来到回鹘王庭,阖馺可汗升帐接见,不敢自专,乃召诸元老共商出兵事宜。不想众元老齐声反对:
纳言长老道:“大海子城名为藩属,实为一国,平日不见他的供奉,危难之际,却要我儿郎为他厮杀,哪有这等便宜。”
桫椤长老道:“那契丹人兵马正旺,正宜施羁縻之策,怎好为外人而交恶。”
衲颜长老道:“今夏大旱,入冬必有白灾,可汗不忧部族生计,却忧宿敌生死,老汉活了八十岁,不知可汗此意为何。”
牟隆长老道:“阿热日夜袭扰我西北,屠戮诸部,牛羊子女,被掠去多少?保义可汗在世时连年征讨,仍不能平息。可汗初掌王庭就说兵不敷用不肯征剿,既然兵不敷用今日又哪来兵去与契丹人开战?”
阖馺可汗受了一肚子鸟气,回金帐后大发脾气,鞭打仆奴数人,可敦跪问何故,阖馺可汗怒骂道:“老朽误国!黠戛斯,边僻小族,民穷人寡,族未开化;阿热,莽撞小人也,有胆无心,有勇无量;能耐我何?契丹,心腹之患,此刻不除,国无宁日!”
可敦赔笑道:“年纪大的人都未免固执,可汗何不请掘罗勿宰相商议。”
可汗闻言嘿然冷笑道:“你那表兄,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不过会耍点小聪明罢了。”
可敦柔声解劝道:“他做国使多年,熟悉沙陀、契丹和坚昆,且听他一言,纳与不纳,还不是你可汗来决断?”因见阖馺可汗并无反对,可敦便示意贴身女官去请宰相掘罗勿来,少顷,随驾护卫官来报,掘罗勿帐外求见,可敦遂向丈夫蹲礼告别。
掘罗勿在阖馺可汗帐中密谈了一个时辰方出,时天色已晚,掘罗勿径直回府,他那府邸也是仿照中原样式建造,雕梁画栋,十分奢华。
偏院书房里此刻正有一人在焦急地转来转去,闻听掘罗勿回府,忙央求见,掘罗勿换了一身便装,方命人将他带来书房,待那人舞蹈行礼已毕,方说道:“你收拾一下行装,明日便回大海子城,向你家主公领功请赏去吧。”
使臣闻言大喜,又问:“不知是哪位王统军前来,请宰相大人示下,好回我主公。”
掘罗勿笑道:“乃是一位赤发、绿瞳的异姓王。万不可懈怠。”
……
阿热三十岁才做上黑了亞部首领,四十岁坐上大联盟里索(大执法官,实际的首领),坚昆人的平均寿命三十五岁左右,因此阿热感觉自己的天寿已到,不知道哪天长生天就要收了自己,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活着的时候为部族争取更大的利益。
如果部族想活得像黄鹰一样自由自在,就必须让信奉天狼的回鹘人彻底臣服自己,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居高临下地对自己指手画脚。
遵循着这个伟大理想,从三十岁坐上部族首领起,阿热就率领着部族不断地向回鹘人进攻,进攻,再进攻,必须像黄鹰那样不停地进攻,才能把狼赶出草原,没有了狼的草原,他的族人才能活得像黄鹰一样自由自在。
这些年黄鹰的子孙跟狼崽子们打了无数的仗,胜败参半,回鹘人家底雄厚,死了一只还有一只,黄鹰的子孙却经不起这种消耗,许多部落衰落了,甚至消失了,但黑了亞部却越战越勇,越战越强,他已经成了黠戛斯的希望,唯一的希望。这些年,他跟回鹘人打了数不清的仗,至少九成以上都取得了胜利,其中不乏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
大禾拉喊战役和钴蓝河战役就是这样的例子,前者阿热以二千人大胜三万天狼军,斩下的首级足足堆成了一座小山,精疲力竭的坚昆勇士甚至没有力气去数那些人头究竟有多少,总之是太多了。
如果说大禾拉喊战役有投机取巧的成分,胜得不是那么太光彩的话,那么钴蓝河战役,就让对手彻底无话可说了。那次,天狼军出动八万精锐铁骑,来势汹汹,试图一举把黠戛斯人逐出草原,统领他们的是可汗的胞弟纳西汗,回鹘屈指可数的大勇士。
阿热独自率五千黑了亞迎敌,他的勇敢打动了族人,唤起了他们压抑在心底的勇气,黠戛斯空前团结起来,十三部坚昆人合兵一处,一万三千名热血儿郎集合在阿热的麾下。向滚滚而来的天狼铁骑发出震动河山的怒吼。
那场大战从清晨开仗,一直到深夜才结束,之所以拖延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是因为开战不久便暴雨如注,弓弩不能用,所有的人头都是用弯刀砍下来的。十三部坚昆勇士在他们天才的里索统率下,给了天狼的后人终身难忘的教训。
五万天狼军被砍掉了脑袋,一万八千人被俘虏,此战的唯一遗憾是没有杀死或俘虏对方的主帅纳西汗,回鹘大勇士眼睁睁地看着部属死伤无数,自己却在一群懦弱侍从的挟裹下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这一仗不仅让阿热看清了回鹘人的面子也看清了他们的里子,他们实在已经腐朽不堪,在那两场大战后,坚昆勇士再也不将狼崽子们放在眼里,他们已经成了这片草原的霸主。
族里短视的长老们以为大战之后就可以过上安生的日子了,但目光远大的阿热警告他们:我们虽然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成为人人侧目的霸主,但我们还不是这片草原的主人,腐朽懦弱的回鹘人还占据着这片草原水草最丰美的地区,他们依靠着祖宗的余威,狐假虎威地做着受人供奉的草原之主。必须彻底打垮他们,才能拥有黠戛斯兴旺的明天。
长老们毕竟是老了,他们像回鹘人一样怯懦而安于现状,这是每一个进取的黄鹰子孙所不能容忍的,他们以长生天的名义催促老朽们让位反省,解除他们对黄鹰子孙的束缚,推举真正的坚昆勇士做大联盟的里索,领导他的族人向黄鹰一样冲向蓝天,翱翔天际。
遥远的唐国有句话叫“时不我待”,又有句话叫“时光如流水”,坐在大联盟里索的位置上,阿热常生一种人生苦短而壮志难酬的遗憾,虽然他还只有四十三岁,他的身体仍像黑豹一样强壮。但这种焦虑时时刻刻困扰着他,让他吃不香睡不安,连打猎比武也没了兴致。直到他听到遥远的回鹘王庭发生暴乱,骄横的保义可汗死于沙陀人的弯刀下,他才又重新兴奋起来,他望着蓝天哈哈大笑,连呼:“长生天,我万能的长生天,您终于眷顾了您虔诚的子孙;我高高飞翔的鹰神啊,保佑您的子孙阿热多活五年吧,只要五年时间他就能让您的子孙成为草原的主人,永享富贵尊荣。”
据说天狼之主是在距离王庭三十外的一个河谷游玩时遭遇沙陀人的袭击而丧命的,草原狼在自己的狼窝近旁被沙漠野狗咬断了脖子,这可真够滑稽的,更为滑稽的是他至死都没弄明白那些令人讨厌的野狗是怎么闯进他的家里的。
远在万里之外的阿热却看的很清楚,这是家贼勾结外贼共同作案的典型,谁在这场变乱中得利最大,谁就是那个家贼。阖馺特勒现在被族人推举为新可汗,原来的宰相掘罗勿现在仍然做他的宰相,并领鹰狼两卫大部帅。阖馺特勒年轻而柔弱,掘罗勿却老奸巨猾,很明显,宰相掘罗勿就是那个家贼。
阿热不喜欢这种害主求荣的家贼,但若这种人出现在敌国,他却是很乐意见到的。两相抵消,他现在对掘罗勿既无特别的蔑视仇恨,也不存在特别的欣赏钦佩,这让他能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与新可汗的使者耐心周旋。阖馺可汗遣使者来邀请他出兵讨伐叛逆的契丹人,阿热哈哈大笑,对回鹘使者说:“我,黄鹰的子孙,不是你们天狼人的奴仆,凭他一张纸就要我去为他卖命吗?”
回鹘使者忙道:“若雄鹰的利爪惩罚了叛逆的契丹人,则他口中食物全供可汗享用。”
阿热道:“你是说大海子城的子女玉帛,统统归我?”
回鹘使者道:“我可汗不缺用度,只恨契丹人无礼。”
阿热的师傅,一位黄须老者问道:“回鹘有三十万能战勇士,为何不自己动手惩罚无礼的契丹人。”
回鹘使者答道:“契丹是我可汗的藩属,攻伐大海子城虽然无礼,却并不犯法,我主兵发无由,难以服众。”
阿热嘿然冷笑道:“是你新君初立,号令不了天狼军吗?”
使者答:“三十万天狼军听凭大可汗调遣,无敢不从。”
阿热仔细观察使者的眼,良久方道:“你们回鹘人跟唐人待久了,也学的迂腐起来,要打便打,兵强马壮者便称王,管他什么礼仪律法呢。”
他当庭宣布:“回报你家主人,要我出兵,那大海子城子女玉帛须全归我,我要与他并称可汗,更要他贡献一万匹马,百万枝箭,大军行进时,每到一处,你们都要供给粮草。以做出兵的费用。”
那个黄须老者又补充道:“还要你家主人撤去驻我边境军马,免得我家出征,你们取我后路也。”
契丹使者道:“百万箭矢一时恐难齐备,先供三十万枝。余者陆续运抵。”
阿热道:“也罢,不能因为没有箭,就不打仗了。”他乜斜着眼问使者:“我要与你主订约,你做的了主吗?”
使者晃了晃手中旌节道:“我有便宜之权,可汗尽管与我订约。我家主人无不应允。”
阿热伸了个懒腰说:“要说订约也是个头疼事,还是请吴师傅先与使者商议吧。”
吴师傅真名吴乐,是阿热帐下的四长者之一,地位相当于唐宫内的翰林学士,掌文翰,备顾问。他原是大唐荆州刺史,犯罪逃奔回鹘,不得重用才转投阿热帐下。
吴乐领命而出,与回鹘使者订约去了。使者一走,阿热哈哈大笑,众人也一起笑了起来。阿热起身说道:“他国方经内乱,新君初立,人心不稳,正是天赐取代他的好机会。”那黄须老者捻须笑道:“套句唐人的话,这就叫做‘刚要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黄须老者名爱马腊罕,是个大食人,博学之士,四长者之首,深受阿热信赖。
阿热令左执金瓜:“传令各部首领,金帐议事。”执金瓜即侍卫队长,坚昆制度,每个部族首领帐下有执金瓜六人,每日分三班宿卫,坚昆人以右为尊,右执金瓜寸步不离首领左右,左执金瓜地位在右执金瓜之下,常出帐办差。身为联盟里索,阿热帐下有执金瓜十二人,也分三班宿卫,两人宿卫帐内,两人侍卫帐外。
早在阖馺可汗遣使去坚昆前,李煦就得到了消息,消息是安兴坊设在回鹘王庭的掌印官探获的,其中起关键作用的是安兴坊驻回鹘王庭的主管万诚。
万诚现在的身份是回鹘王庭屈指可数的巨商大贾,娶了回鹘豪门女子为妻,一跃跻身名流。为了获取回鹘王庭的高端情报,万诚一面花费重金结交回鹘大臣,从他们口中套取情报,一面勾搭上了保义可汗的**奎琳娜夫人,利用她的美貌、**、智慧直接从保义可汗那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奎琳娜名义上是寓居在回鹘王庭的外国贵族,实则却是保义可汗的秘密**,她和保义可汗的**韵事早已人人皆知。除了不能进王宫,她的身影活跃在王庭的每个角落,是诸多达官显贵的座上宾。
在许多人眼里她不过是一个靠出卖色相,攀龙附凤,继而贩卖她家族制造的香水以牟取暴利的破落贵族。
那些香水的确为她牟取了不少利益,但真正支撑她奢靡生活的却是万诚这类人。她从他们那拿到大笔的好处,然后出卖她在各个场合获取的机密情报,有保义可汗**的身份做掩护,她能在王庭治安官的眼皮子底下招摇过市,而身不染尘。
风情万种的奎琳娜夫人是个地道的情报贩子,玩弄风情,出卖色相,眼里却只有钱。野心家掘罗勿利用了这个女人的贪心和她在保义可汗心目中的独特地位,成功地把猜忌多疑的保义可汗骗出了他戒备森严的王宫,让他暴露于沙陀骑兵的弯刀下,猜疑、凶残的可汗得到了罪有应得的下场,掘罗勿也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最高权势,他操纵着优柔怯懦的新可汗,把持着王庭里的一切,包括前可汗的**。
保义可汗死了,失去了靠山的奎琳娜夫人感到十分失落,她虽然用她那娇艳欲滴的红唇征服了新宰相。她虽然仍然是尊贵的奎琳娜夫人,仍然周旋于草原名利场,仍然做她情报贩子敛财,但**仍然感到无比的失落,一颗仇恨的种子悄然埋在了她的心里,这粒种子因为新宰相对她心理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而终于破土出芽。
李煦通过万诚从**手里拿到了阿热和回鹘人订立的盟约副本,时已是秋意凉凉。秋高马肥,正是用兵之时,夏末的时候,大海子城下了两场雨,雨量虽然不大,却还是给了守城军民一丝错觉:似乎老天并无赶尽杀绝的意思,果然如此,似乎还可以再熬一熬,说不定就挺过去了呢。
两场雨打湿了地面,减少的浮尘,对纾解饮用水紧张并无多大助益。于是在夏末秋初,一个自称是民间商会的组织打着白旗走出城来,哀求李煦卖水给他们,以救济万民,来谈判的人说话很有艺术,他告诉李煦,城里守军占据了大泽,垄断了大泽水源的分配权,残酷地盘剥百姓,因为手里有一点臭水,指望守军立即投降是不现实的,人都是这样,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啊。
百姓因为受到盘剥,已经怨声载道,若是大统领肯卖点水给城里百姓,则百姓无不破家供奉,不仅能得到极大的好处,还能博得普济众生的好名声,水,哪怕只是一点点,就可以完全洗刷因为断水而给城里造成巨大灾难的恶名。
李煦问他:“我肯卖水,你们怎么来取呢?”
使者回答:“大统领可以把水引到东城门下,我们贿赂守门军士开小门,每夜三更交易,一手钱一手货。”
李煦笑道:“你既然有办法,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是吊民伐罪而来,惩罚的是残暴不仁的克拉热和陆蒙,与百姓无干。你们要买水,我就卖给你们,一手钱一手货。”
使者欣喜万分,连连叩首,又问:“请大统领示下,一桶水多少银两。”
李煦伸出五指晃了一晃,使者着了慌:“五块银饼子一桶?我小民百姓哪有这许多钱?”
李煦道:“不用那许多,一桶水,五文铜币。”
使者意稍舒,擦了把汗,却立刻又紧张起来:“大统领说的一桶有多大,不会是小桶吧。”
李煦哈哈大笑,让侍从拎了一个木桶进来,看样子一次可装四五十斤水。李煦说:“就以它为准吧,你可将它提回去,照样打造,以后提水就用它。”李煦又指定军师厅的参赞卢光与他具体约定第一次交易的时间和暗号。
使者这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他一走,众将哈哈大笑,大月洱乐不可支地说:“痛快,痛快,一桶水卖五文,用不了多久,城中财物全跑到我营中来了。”
李煦说:“意义不在此,阿热的大军一个月后就要到,让他们缓口气,好与阿热拼杀。”
洽谈卖水� �功,燃眉之急顿解,克拉热长舒了一口气,对陆蒙、隐逸啜等人说道:“看来加勒丞渊也是个眼皮子浅的人,这点小恩小惠就把他打发了。”
隐逸啜笑道:“趁此机会,我们多买点水,有水又有粮,看他能飞进来么。”
陆蒙道:“隐逸啜此言差矣,此刻大举买水,岂不让他生疑?每日买的水够军民饮用便可,我们且和他耗着,等天狼军到,他自然遁去。”
克拉热道:“都督所言极是。”又讥讽隐逸啜:“老弟的见识就差了。”
隐逸啜不以为耻,举杯说道:“某不才,大海子城能屹立不倒,全凭陆都督军威赫赫,我提议咱们共敬都督一杯。”
众人轰然响应。克拉热的脸皮却有点不好看,隐逸啜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陆蒙端着酒杯站起来说:“隐逸啜又说差了!大海子城能坚守到今日不是陆蒙的功劳,乃是城主运筹帷幄的功劳,这杯酒,我们共敬城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