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三夜后,背后滔滔黄河水浪卷千层雪,过了河东是齐国。
东去五十里后是济水,乃天险,后方有三座军事重镇,是齐西防线。
然而,也仅如此而已,除此之外,一路再往东直至临淄城,皆是地势低平之地,再无名山大川,也难怪史上齐国不止一次被梁国打了个对穿,最后《江山妩媚美人谋》中还被以燕国为首的联军直捣黄龙、一度灭国。
如果这块河东地区能拿过来好了。
谢涵再回了一次头,看着那自天上来的滚滚黄河水。
正在这时,一阵嘈杂声由远至近而来。
“小偷――”
“抓住他!”
谢涵下意识向前看,瞳孔一缩――路正中一个独眼乞丐长得甚为丑陋,上半张脸碗口大的疤,抓着个包子边跑边死命往嘴里塞,一副饿死鬼的样子,两个年青小贩吆喝着周围相熟摊贩一起抓人――这里是渡口,人来人往,商贸发达,摊头林立,素来热闹繁华。已有不少人闻声驻足看着。
只是他们旨在复命送药,又是一路风尘仆仆,哪里有闲心看热闹。卫士只当没看见眼前这场闹剧,要打个拐绕过去,却听马车内忽地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停――”
卫队停下,穰非打马向前,来到马车边询问,“公子?”
“去把他救下来,再带过来,别太惹眼了。”
顺着谢涵手指,便看到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身狼狈的乞丐,穰非愣了愣才反应回来,“……是。”
他飞驰而去,拦住追着那独眼乞丐打的几人,又付了不少银子,方才救下那乞丐,他看一眼乞丐额头、手臂都有些破了,暗道一声正好,脸上笑得亲切,“这位大哥你受伤了,不如上车涂些药罢。”
远远的,看到齐使标志,不少人心中已知来者身份――近来外出的只有齐三公子寻犀角团。
这是已经找到了?回来的可真够快的。
没想到对方堂堂公子还这么温厚仁――并不觉得一个卫士有资格叫停整个卫队,还敢邀请一区区乞丐上车,只能说明这是人家齐三公子的意思。
哪知那乞丐半点不领情,他咽下肉包,冷冷一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哦豁――穰非睁大眼睛,不知是因为第一次见谱这么大的乞丐,还是因为第一次见这么有文化的乞丐。
他顿了顿,弯了弯眼睛,笑出两个小酒窝,“瞧这位大哥说的,我们是能奸还是能盗你啊?”
周围人不禁哄笑出声,那乞丐面色陡然涨成猪肝色,“你!”
倒是穰非说完,心里一突――糟了,他还不知道为什么公子要他救下并带回对方,万一是什么重要人物呢。谁叫他一看对方觉得讨厌,他打住心里想头,立刻补救,“嘿嘿,我是嘴贱,这位大哥勿怪,我家公子心善,真无恶意。”
但四面八方的目光还是让独眼乞丐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阴着脸,“心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门人!”
穰非被一噎。
周围人议论出声,大抵是“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乞丐”,独眼乞丐昂着头,周围人都开始叫穰非快回去罢。
谢涵叹一口气,掀帘下车走过来。
他身穿白底金线绣兰长袍,又披一件白狐裘,缓步走来,如兰似玉、明月皎皎,端的是美姿容、雅风仪。
“这位先生,队员口拙,涵代他向你赔罪。”他深深一揖。
周围人都一副惊异的样子,连独眼乞丐都瞪着一只眼睛,更遑论穰非了,简直一脸活见鬼。
谢涵直起身,微微一笑,如风拂面,“本是队员嘴上无状,辱及先生,理当如是,望先生恕罪。”说着,他一手携起独眼乞丐的手,“因人之过,施与己身,最是不值得了。先生可千万不要因队员的话耽误了自己伤势。”他拿出一块汗巾按在对方额头血口上止血,“随行太医医术精湛,先生不弃的话,不如上去看看罢。”
众人:“!”原来公室子弟是这么温柔可亲、善良民的!
“哼――”独眼乞丐却一手甩了谢涵,扔下汗巾,“士可杀,不可辱。羞辱之耻,重于杀人,这位公子想随随便便几句话抹平?可笑!”
谢涵顿了顿,弯腰,“有理,不知先生如何可原谅在下。”
乞丐那独眼里露出点探究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谢涵,“难道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不违道义,便当如此。”
乞丐阴阴一笑,鲜血从额头流下,衬得那他丑陋面孔越发狰狞可怖,“上古之人请罪,赤足,袒胸,露**,负荆,跪地。”
谢涵还未做声,周围人都“嗡”地一下嚷开了,“这瞎眼贼失心疯了吧!”
“脑子有病,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
骑虎难下,不外如此。
谢涵顿了一下,饶是他也没想对方居然这么胆大包天、不可理喻,暗道一声对方真是那个申厘么?
《江山妩媚美人谋》虽说题中有个“谋”字,单谢涵的眼光看来涉及权谋的委实浅表而单薄,倒更像是一本关于穿越版姬倾城的个人斗争史,少纵横谋略而多勾心斗角。
对治一国而言,经济、政治、军事的治理可绝不仅是玩弄人心可以解决的,等有了这些强国基础,外交之时才有了玩弄人心、搬弄口舌的机会。
所以比起看女主如何辗转奋斗打脸某个人,谢涵更把目光锁定在那些书中出现过的贤臣能将上。
申厘是其中一个,虽然只有两次正面出场,名字更是飞快的闪过,但他身上标注的“变法家”三字足够让谢涵记忆深刻了。
“时移而治不易者乱。”
“仁义礼乐皆出于法,此先圣之所以一民者也。”
“人生而有好恶,故民可治也。夫人情好爵禄而恶刑罚,人君设二者以御民之志,而立所欲焉。”
三句话,让谢涵莫敢忘怀、魂牵梦萦。
因为书中对申厘只一笔带过,不曾陈其来历、生平,所以谢涵只能牢牢记住对方的名字和那特征性的外貌:【他四十上下,长得极为丑陋,瞎了一只左眼,一条长疤从额头贯至颧骨,宛如地下爬出来的恶鬼】
长成这样的人,很少的罢……
而且刚刚闻人谈吐,也并非一般乞丐罢……
无论如何,宁可错抓,不可错过,谢涵一咬牙,朝穰非一伸手,“拿荆条来。”
“三公子?!”穰非失声。
“既有过,有过自当领罚。”谢涵神色淡淡,仿佛理所当然,直看得众人觉得他们仿佛突然失忆了――刚刚这个公子其实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乞丐的事,而不是好心救了人家还要给人上药只是一卫士说了句戏语。
“还不快去。”
“公子说的什么话,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错哪有让公子偿的道理。”穰非愤道,转身朝回跑去,却被谢涵一手抓住袖子。
他对人摇了摇头,“只去拿。”温声细语的,还对人笑了笑,穰非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
他小跑回去,一路碎碎念,“公子什么身份,怎么可以给那种人负荆请罪,传出去像什么样,可是让我代公子,公子又不同意,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翦雎拉住人,“公子怎么说,你怎么做好。”
穰非瞪他一眼,“只知听命,你我与小厮之流何异?这个的意义何在?”他指着自己脑门。
翦雎卡了一下,干巴巴道:“但你已经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了,听公子话。我看那个乞丐显然是针对公子,你算替了也没用。”
那边谢涵淡然而立,独眼乞丐阴冷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有许,谢涵侧头看人额上已经渐渐凝固的鲜血,面上松了口气。
穰非双手捧着一根荆条上来,谢涵接过,先脱下狐裘,那乞丐却冷不丁道:“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褪衣,成何体统?”
谢涵:“……”
穰非冷冷一笑,“这位先生真是自相矛盾,既要人负荆请罪,又不准人脱衣服。”
“我说的是‘上古之人请罪,赤足,袒胸,露**,负荆,跪地。’,与你们何干?”
“……你你你……”饶是穰非这一刻也舌头打结。
乞丐冷哼一声,抱臂朝马车方向过去,谢涵顿了一下,立刻来到对方身前,执手中荆条且作扫帚,为人打扫前路。
很快二人都进了马车,马车再次前行,留下众人没了热闹看倒还议论纷纷:
“好人呐。”
“三公子心是善,是脑子太不拎清。”
“你懂什么,这叫民如子。”
“我看是不分尊卑、自甘下贱。”
……
马车内,医工过来给人简单包扎后,谢涵拿了套干净暖和的棉衣,“不知道给这位大哥合不合身。”
乞丐:“怎么,嫌我的衣服弄脏你的地?”
谢涵摸了摸鼻子,已发现对方浑身是刺,如此人物,只可温情软泡。
他叹一口气,握住对方指尖,“大哥的手太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