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一只白狐攀上屋檐,试图眺望凉州五关七城,炎炎烈日下仅见一河黑水。
小酒馆仍旧冷冷清清,八仙桌上故人饮酒闲聊,掌柜对几位贵客早已熟悉,倒不是他记忆力如何惊人,实在是小酒馆来来往往无人问津,本以为这几人还会点上几碗素面,不料进门便拿了两坛子烈酒,虽说事出反常,但掌柜脸上渐渐堆满笑意。
酒菜上齐,众人提杯不问前程,皆浅浅一笑,陈玉知言道:“先生,这次漠北之行有惊无险,能突破至通幽境全靠您在一旁相助,陈玉知敬您一杯!”
青衫一手挽袖一手提杯,听先生言道:“拜佛不是弯腰屈膝,乃是放下傲慢;吃素不是清口禁欲,而是心怀慈悲……我帮你并没有原因,举手之劳而已,莫要小题大做了,况且这结局也算圆满,漠北百姓免于战乱可喜可贺,我当敬你一杯才是!”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在互相吹捧,白衣女子碎道:“你俩变着法子讨酒喝,真不要脸。”
噗!
陈玉知一杯酒才入口中,不慎被这大煞风景之言所呛,小杂毛怒视陈玉知,满脸酒渍甚是有趣。
“王八蛋,你是不是故意的?”
小杂毛作势起身,扬言要与青衫决一死战,两人围绕八仙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至道袍饮酒还以颜色,这才消停下来,小公子瞧着陈玉知怔怔出神,眸中异样被卖布先生洞悉,先生叹道:“你们打算何时返回中原?”
众人齐齐盯着陈玉知,白衣女子破天荒替自己斟酒一杯,这小小举动却让某些人感叹,窗户纸尚未捅破,自然不会有太多尴尬,他言道:“前些日子确实打算回中原,但当下饮酒后却有些不舍,活着不可能全然不顾旁人的看法,所以……我打算在黑水城外问剑两载,一来可以稳固境界与心境,二来也想还些人情,不知先生觉得此举如何?”
“妙哉!”
白衣女子喜出望外,这两载光阴虽是匆匆,但总好过当下离别,这一天众人喝了个酩酊大醉,饶是小公子都趴在八仙桌上沉沉睡去,酒馆屋檐顶,白狐背上驼着小泥鳅,这赏月组合有些不伦不类……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
消息不知从何处传开,陈玉知问剑黑水引起了轩然大波,半月后黑水城人山人海,最开心之人当属酒馆掌柜,这兜里有了银子才能安心过日子,当得知青衫便是问剑之人后,更把连同卖布先生在内的几人视如财神爷,美酒佳肴招呼统统免费,故天下何来抠搜之人?莫不是以物换物、以心交心,“价值”二字乃行商根本,亘古不变。
卖布先生拿出了一匹铺子中极为昂贵的料子,青墨如玉白雪丝,一袭青衫坐于黑水畔,诗成流水上,梦尽落人间。他青丝飘飘常以袖中青罡问剑,刮风便斩风,下雨便斩雨,唯独下雪如画不舍美景转瞬,任凭雪花落在肩膀。每一日城头皆人山人海,女
子、儒生、游侠、百姓,到此一游不见青衫自留遗憾。
小杂毛并未插手问剑,只是在一旁以平常心悟道,偶有灵光乍现之时便会在夜里与陈玉知过招,一载修为精进不可言喻……在冬季雪花纷飞之时,卖布先生不知从何处抱来一坛梅子酒,那温热后所散发的香气隐隐夹杂着桂花味,像极了江南小桥下,一阵微风寻桂花,道袍言之凿凿:“一载后归山继任掌教!”
花骨则跟着白衣女子研习飞刀,这熟练工没有捷径可走,每日划千刀与万刀的心境截然不同,少年郎没有细数次数,鸡鸣出门深夜归,以持之以恒弥补天赋与修为,小公子倾囊相授直至穷极,教诲其划十万刀后有百万刀,若能返璞归真便算出师,以古飞刀当烁今、以礼飞刀当留情、以命飞刀当无憾。少年郎当下想不通透,却牢牢记在心中,饮梅子酒时格外珍惜,倒不是稀罕这酒来之不易,而是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筵席常聚常散,不知何时再相逢。
一载光阴,白衣女子酒量如日中天,平日里一壶浊酒不离手,微醺后问道:“陈玉知,你打算何时迎娶小月?”
娶与不娶又有什么关系?交换过灵魂之人,从不曾失去过,哪怕是渐行渐远,依然是彼此身上的血肉,依然是各自人生的执着,他打了个酒嗝,言道:“各有渡口,各有归舟……人间烟火,刹那芳华,随缘凭天意。”
陈玉知说得模棱两可,全然没有告诉她一个满意答案,当下不禁借着醉意倚靠在青衫肩头,一声“臭男人”后悄悄闭上双眸,卖布先生朝他眨了眨眼,偷偷嘀咕:“要不留在漠北?”
“先生,我还有许多事未能做完……对了,相处了这么久都不知您的名讳,可否透露一下?”
先生闭口不言,完全不打算透露,然女子虽没有睁开双眸,却碎道:“王匀玉,王八蛋的王!”
雪飘人间又逢春,这一日有双破旧草履行至黑河畔,长刀研搭肩而倚,陈玉知负手挺立,春风更为得意,言道:“段兄,总算把你给等来了。”
粉花披肩迎风摆动,却始终牢牢披于肩头,他笑道:“我也想早日前来,只是此前并没有战胜你的把握,故而浪费了一载时间,今日我可不想输!”
“为何?”
他单手握着长刀研,指了指城头方向,言道:“你看今日城头与往昔有何不同?”
陈玉知仔细打量,却发现除了人山人海与往昔并无不同,疑惑道:“有何不同?”
“今日城头儒生略少,但姑娘却占据一半,我可不想丢人!”
两人朗声大笑,此一战可谓是问剑至今最为精彩的一战,段归猿用三招刀法逼迫陈玉知拨出千梧桐,后有流刃若火与五符齐出,龙吟凤鸣不绝于耳,滔滔黑河水漫天,化作细雨如泼墨。
太阳下山,酒馆掌柜差人到城头卖起了饭菜,一坛坛烈酒更是供
不应求,一刀对撼下两人皆倒退不止,粉花披肩落至地面,段归猿言道:“你打算留手的何时?”
不料陈玉知又将千梧桐插入地面,大喝一声:“今日力竭,认输!”
城头一片喝彩,陈玉知毕竟来自中原,虽说仰慕之人数也数不清,但百姓仍旧希望段归猿能够获胜,破旧草履席地而坐,叹道:“你这家伙,为了女帝当真是什么都无所谓?”
陈玉知高举手臂,一壶烈酒不知从何处落下,他痛饮一口好不自在,笑道:“此言差矣,我只是在还你人情而已,毕竟你白天也说过不想输,如此应该能抱得美人归了吧?”
段归猿摇了摇头,早知如此自己又怎会苦修一载,随即起身抱拳,转头拾起披肩,离去时低头一笑:“陈玉知,山不转水转,我们有缘再见!”
青衫倚靠千梧桐,侧身饮酒扬嘴角,对月远眺破旧草履,又一声高喊:“段归猿相邀城头佳人一同赏月,来者不拒!”
男子一步踉跄险些摔倒,笑着碎骂:“看热闹不嫌事大!”
此后黑水城又来了许多问剑之人,然而千梧桐却从未离开土壤,陈玉知单凭无影青罡便可立于不败,其间仅有龇牙小儿与其战平,但如段归猿一般,青衫只是在还人情,层波潋滟远山横,一载光景夏又至……
这最后一日众人皆立于黑河畔,若落日前无人来战,陈玉知便打算启程返回中原,西府军中早已知晓陈玉知问剑黑河,只是未有一人前来叙旧,其中隐晦不得而知,人各有归处,青衫若想回归自当锣鼓震天,他若不想便求前程似锦,诸事顺遂平安。
夕阳染红一片,似乎为陈玉知铺陈了一道红毯,小公子头一次换上霓裳羽衣,画了弯弯眉,抹了朱润唇尖,其中深意人尽皆知,就在他打算拔出千梧桐之时,一袭狼纹黑袍从天而降,言道:“月无瑕前来问剑!”
城头瞬间炸开了锅,平日里自命不凡的儒生都有些安耐不住,纷纷喝道:“女帝,是女帝……”
陈玉知有些无奈,饶是他敢捅破天也没料到女帝会公然露面,两人以气势碰撞掀起十里黄沙,圈中央青衫一步一步走到女子跟前,听她说道:“不求你早日归来,只希望莫要丢了性命。”
小公子十二轻叩头一次没有见血,而是替闺中密友斩落十里云霞,漫天流光坠落如帘幕,温润且温馨,黑河畔成了人间仙境,陈玉知一把搂住女帝纤腰,女子直勾勾瞧着男子双眸,微微嘟嘴煞是可爱,一吻后烟消霞光散,河畔空无一人。
没有临别嘱托,亦没有临别失落,一场云霞化雨,一吻抒尽情衷。
卖布先生踏空而立,手中握着一根苦瓜,一口口咀嚼滋味难言。这苦瓜又叫半生瓜,因为当你回味到苦涩与甘甜时,人生早已经走过了一半。
山水有相逢,何惧有情人不得眷属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