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九渊扫了一眼没看到人,也不打招呼, 转身便走。
谢明容在他身后歪歪斜斜站起来, 断喝一声:“颜九渊, 你给我站住!”
颜九渊哪里听她的?声也不应,返身打帘,谢明容手里拈着酒杯, 看他竟不停步,当即抬手狠掷了出去。
平日里她没这个准头儿, 今儿情急, 反是准了一回, 那酒杯直直砸向颜九渊。
颜九渊听得身后风响,旋身朝旁侧一仰, 酒杯正好被他接在手里, 只衣领上仍旧被溅了几滴酒。
他蓦地转头,冷冷横谢明容一眼,“谢姑娘喝醉了,但莫在颜某这儿撒酒疯, 这可不是谢家。”
说罢,将酒杯掷回桌上,那酒杯是银的,铛啷啷一响,兀自在桌上转个不停。
谢明容被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几分,却被激出几分不讲理的赖性来, 眼圈一红,冲颜九渊喊道:“你到底想怎样?!你不就是想让我朝你低个头么?好!颜九渊,我今日已做到这般了,你还想要我怎样!”
她说着,泪凝于睫,楚楚的样子,十分动人。
颜九渊脸色却更加难看,冷嗤一声,说:“此处是我定下的,还请谢姑娘让出来。”
谢明容摇摇晃晃往前走,一双眼睛里尽是幽怨,颜九渊不欲与她多说,掸了掸衣襟,抬脚去踹门,谢明容却一下扑抢过来,道:“不准走!今儿把话给我说清楚!”
“什么话?”颜九渊不好真一脚将人踹出去,收了势,不咸不淡地问。随即,他又冲门外道:“颜梧!”
颜梧闻声,立即从把门从外头打开了,颜九渊道:“看看夫人去哪了?请过来。”
谢明容睁着一双醉眼,隔帘看四敞大开的门,心里知道他这是有意避嫌,也让自己有所顾忌,因心下更气,冷笑一声,挡在门口道:“颜九渊,你还当了真了?”
她心里头又酸又气又苦,当真难过非常,道:“男人果然都是这般东西!色令智昏,温柔乡里一陷,便连自己什么样儿都忘了!怎么?你忘了当初自己是如何为了田家姑娘要杀我妹妹的?呵,真是新人胜旧人,如今娶了新娇妻,怕是那姓田的是谁都忘了吧。”
这话说完,颜九渊神情一厉,看着谢明容,眯眼道:“姓田的是谁我的确忘了,但如今,你若敢动她分毫,谢明容,我必一刀刀剐、了、你。”
这话极是戳心,谢明容两眼通红,“这就心疼上了?颜九渊,你还真真是上了心!”
“她是我一眼瞧中,娶进门来的,“颜九渊漠然道:“自然是我心尖儿上的宝贝。”
“她是你心尖儿上的宝?”谢明容一下发了疯,陡然提高声音,道:“那你置我与何地?颜九渊,你置我于何地?!”
颜九渊脸上面无表情,冷淡道:“这与谢姑娘你,应该无一丝一毫相干吧。”
这话几乎就挑明了。
谢明容微微打颤,心里忽升起一股害怕,她自己其实十分清楚害怕的是什么,可是每每到这么一刻,她心里都会有一双手蒙上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然后告诉自己,整个燕京城里,除了她,再无人配得上颜九渊。
而他心里的人,除了自己,也不能是别人。
旁人哪个配让他放在心尖儿上?
现今他亲口说了,那个人是沈时瑾,是他闹得满京城皆知的小妻子。
谢明容只觉心里那双手又出来了。
可还不等她捂住自己的耳朵,只听颜九渊又道:“颜某不知何处惹了谢小姐误会,今日既然要说,那便说的清清楚楚,你我虽相识,但颜某对你,从无任何非分之想。以前没有,现今更没有。之前没说,是因田家姑娘那事时,你年纪尚小,且我颜九渊是个薄情之人,当时与她无甚情分,也无甚报仇之心,碍着家中面子,饶了你一回,并不存任何私心,谢小姐可听清楚了?”
谢明容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她从小到大,从没有切切实实的想要过什么,因为还没等她想,便已有人捧到她跟前任她挑,因而,她也从不肯承认自己想要什么。
仿佛只要她一认,便输了。
是以,即便她早就认上了颜九渊,但从不承认,对着别人不认,甚至对着自己也不承认。
但是此刻,心里有个清晰的声音在说:“对,她喜欢颜九渊!她早就看上了颜九渊!”
早到何时?
谢明容带了一丝颤音,问:“那六年前,你为何要救我?”
“六年前?”颜九渊蹙眉,显然已有些忘了。
“我去姑母家探亲,在北架山!”她几乎是喊了。
六年前……颜九渊想起来了,当时有贼匪勾结鞑靼兵,劫了一众妇人在山上为质,他只带了二十人杀进去,救了那些官家女眷,谢明容就在其中。
“诛鞑子本就是我分内之事。”颜九渊道:“且当时被劫了三十多人,我救的并非只有你。”
“可你救了我!”谢明容道,“你根本就不懂!”
颜九渊是不懂,他彼时二十二,正是一腔热血铺洒,驰骋沙场之际,那时的他,已锋芒毕露,既有未及全全收敛的风发意气,又有久历沙场之后沉稳,那日如天神般杀进那座山里,也杀进了谢明容心里,自此再未曾离开。
“我不懂。”颜九渊道:“更加不想懂。”
谢明容只觉整个身子都发起了抖,道:“可少时你也带着我骑过马,逛过集市,放过纸鸢,难道……”
颜九渊简直觉得荒谬,说:“那时你不过六、七岁而已!况且带着你的是你哥哥,只是有那么两回我碰巧在罢了。”
“别说了……”谢明容渐渐矮下身去,缓缓吁了口气,须臾,她放软声调,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为田家姑娘那事?我早让母亲罚了莲姐儿,把她送到庄子上去了,不到半年,她便染了恶疾病死,也算还了田家小姐一条命。你若觉得还不够,骂我几句也成,总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疏于管教,只是都过了这许久,你还气着做什么?”
她显出一种无辜来,低声道:“颜哥哥……”
颜九渊冷脸,他该说的也说完了,不耐烦道:“我与谢小姐没有那般熟,谢小姐还是称我一声颜都督的好。”
他说着两步走到门口:“让开。”
谢明容打了个激灵,仰着头,似乎扔掉了自己最后一点儿自尊,她猛一下抬手,紧紧抓住了颜九渊腰间衣襟,合身便要往他怀里靠。
然而颜九渊的反应不知比她快了多少倍,扣住她的胳膊便是往后一搡,房门本就开着,他这一下又用了力,谢明容直接被搡出了门外,后背狠狠撞在走廊的墙上,撞得她头昏脑胀,半晌出不了声。
二楼尽头一直偷偷往这边看的谢明芳只看见个人影飞出来,待分辨明白是谢明容,顿时大叫一声赶紧往过跑,又喊:“颜九渊,你莫轻薄我姐姐!”
颜九渊带着煞气看了她一眼,谢明芳腿一软,声也出不来了。
颜九渊瞥了眼谢明容,扔下句:“谢姑娘请自重。”说罢,转身而去。
谢明容倚靠在墙上,脸色煞白,身上、心中都疼极又恨极,她看着颜九渊的背影,无声道:“谁给你的胆子让你今日这般辱我?”
谢明芳看她的模样,甚至不敢上前。
正这时,旁边雅间虚虚掩着的门一开,一方干净帕子递到了谢明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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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茗楼后院。
时瑾和颜敏到车中换了衣裳,还没下车,见颜清急匆匆也追了出来。
颜敏顿时把车帘一甩,不悦道:“你跟过来作甚?怎不在那儿陪你的好姐姐了?”
颜清抿抿唇,看着时瑾,说:“我有话想和嫂嫂说。”意思想让颜敏先到自己车里去。颜敏却两手一抱,故意坐着不动,时瑾客气地笑了笑,也不说让颜敏走,只下了马车,一边拍拍颜敏一边问:“清姐儿想说什么?”
颜清眼含内疚,道:“嫂嫂可还好?”
时瑾“嗯”了声,示意没事,颜清便有些不好意思,说:“谢姐姐方才路过,见我也在,便进来坐了坐,她就是那个脾性,没有旁的意思,嫂嫂别往心里去。”
“我与她不熟稔,”时瑾笑道:“还犯不上。”
颜清不知是不是自己心里原因,总觉换个衣裳的功夫,时瑾似乎对自己疏离了许多,她站了片刻,有点儿尴尬,只得道:“我也换身衣裳,劳嫂嫂等等我?”
时瑾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个头,说:“你去吧。”
颜清便带着丫头先到马车上去,时瑾看了一眼,颜清把两个丫头都带着,竟没留一个人在房里守着?那这会儿谁在那房间里?
正想着,前院走过来一人,远远看见时瑾,便顿住了步子,但稍作犹豫还是朝时瑾走了过来。
时瑾看一眼身旁的颜敏,颜敏便“哎?”了一声,先道:“表舅?你与我大哥说完话了?”
——正是方才见过的宋青辰。
时瑾刚刚没有细看,这时由远及近地一瞧,他似乎瘦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像从前一样,苦夏的缘故。
宋青辰眉间有些倦意,站定时,离着二人颇远,像是生恐传出些什么不好来,先朝颜敏点了点头,“二姑娘。”
之后,目光才慢慢转到时瑾身上,他背过手去,欠了欠身,道:“我长不了诸位几岁,不必如此多礼。夫人近来可好?我听闻老太太留在府上,未及拜见,她老人家身子如何?”
神情虽见疲态,可他还如从前一般,温文有礼,一说话便让人心感亲切。
时瑾心中一松,冲着他颔首,说:“祖母身子正在调养,眼下还好。表舅这是要走了么?”
“嗯,”宋青辰说:“我今儿是陪旁人来的,这就回去了。”
“那表舅慢些……”时瑾说着话,眉间忽一皱,目光也投远了些。
宋青辰随着她的眼神转身,看了一圈,什么也没看见,不由多问了句:“怎的了?”
时瑾摇摇头,她好像看见陆瓒了,但人影一闪就不见,不知是不是她眼花。
宋青辰看着她,到了今日,仍有许多话想说,可心中亦明白,那些话说了争如不说,眼下只会给她徒增烦恼而已。
还能看见她不是?这便挺好的了。
他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
因愁肠咽下,也只给她一笑,道:“这便真走了。”
时瑾笑着福了个身,颜敏也跟着一礼,直瞧见宋青辰上了车,颜敏才撅撅嘴,小声道:“怎么瞧着二表舅怪可怜的。”
时瑾微微一哂,问:“你哪里瞧出来了?”
“不晓得。”颜敏皱着眉头,“无缘无故的,就是觉着他可怜。”
二人说着话,颜清已从车上下来,正颜梧楼上楼下的找了一圈,跑到后院来寻时瑾,时瑾便问:“你们爷呢?”
“还在楼上等着夫人。”颜梧替她着急,忙道:“夫人快去吧。”
颜清没吱声,几人便不再耽搁,往二楼去,结果刚到楼下,就见颜九渊从楼上下来。
他离时瑾最近,站到她身边,时瑾便轻轻蹙了蹙了眉。
——颜九渊身上带了股香味。
那香味钻鼻,十分特别。
也十分熟悉。
不久前,她刚刚在谢明容身上闻到过。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这个作者走的不是“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路子,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