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
夕阳余晖未尽,残光洒在屋脊上, 院中天井却已阴凉下来。
游妈妈快步穿过廊下, 见随行来的丫头婆子都还一水儿候在台阶下, 绿绮和丹松也都在外间,不由招了招手,低声问:“怎的了这是?也不进去伺候?东西还没往屋里收拾。”
绿绮摇摇头, 回道:“爷和夫人在里头说话呢,不叫进去, 我也不敢让人来来回回的搬腾东西。”
游妈妈点点头, 候了一会儿听着也没动静, 担心道:“回来时,可闹了不曾?”
“夫人像是气了几句, 后面便没声了。”绿绮听着里头像是有“咚咚咚”的声音, 不放心,却又不敢进去,只得朝游妈妈道:“要么妈妈进去瞧瞧吧,好些时候了。”
游妈妈到底想得多些, 示意绿绮附耳过来,小声问:“方才,可让备着水了?”
“就刚回来时,爷让打些水洗脸。”绿绮明白了游妈妈所想,抿唇道:“下午闹了一场,夫人心里头不痛快,我先前瞧着, 夫人难过,连话都不想多说。”——意思不大可能。
游妈妈嗯一声,上前轻扣两下槅门,稍稍提高了声音:“爷,夫人,老太太让到寿春堂一块儿用晚饭。”
里间静静的,过了会儿才传出时瑾的声音:“游妈妈。”
游妈妈应一声,道:“那老奴进来伺候?”
她带着绿绮先进屋,扫了眼没有找见人,正待说话,见颜九渊弯腰从榻里出来,上身□□,头发披散,翘着嘴角回头瞥了眼榻里,坐下穿靴。
绿绮:“……”
游妈妈面不改色,一面让绿绮去拿了要换的衣裳来,一面快步上前,就见榻里软被凌乱,时瑾发髻松松,但好赖衣裙还好好穿着。
游妈妈几人早上还心惊胆战,唯恐露了蛛丝马迹,不料下半晌事情整个一转,咋舌之下心里想的自然与以前不同,看时瑾面带困倦,因劝道:“连日赶路,夫人本就十分乏累,眼下……爷还是体谅些,让夫人缓缓。”
颜九渊笑了声,穿好靴子,站在塌边看时瑾,道:“你刚刚摘了我发冠,看掉哪儿了,来重新给我戴上。”
游妈妈的话本是在说颜九渊,结果这是啥意思?还是夫人先“动手”的不成?
她诧异地看了眼时瑾,时瑾满脸通红,在床角找到他的发冠和簪子,递给游妈妈,咬牙切齿道:“我还没换衣裳,来不及。”
颜九渊啧了声,正绿绮端了二人的衣物过来,颜九渊穿了中衣,坐到时瑾身边,边系衣带边看她一眼,话却是朝游妈妈说:“妈妈,我有一事不知,还请妈妈替我解答。”
游妈妈忙福了福身,道:“爷问便是,但凡老奴知道的,必全全相告。”
颜九渊系好了衣带,半转过身子,眼神仍定在时瑾身上,半笑不笑的,说:“我想问妈妈,绵绵……是谁?”
时瑾:!!!
她才想起来,下午祖母见她时,既不能唤时瑾,又实在叫不出时琬来,是以仍唤了几声“绵绵”。
可颜九渊之前问的时候,她说自己没有乳名。
时瑾连连给游妈妈打眼色,然而游妈妈并不知中间这一遭,只是笑了笑,看看时瑾,说:“绵绵是夫人的乳名。”
时瑾:“……”
颜九渊大大地“哦”了一声,道:“可之前你们夫人说……”
“我什么都没说!”时瑾快速把发冠拿过来,诚恳道:“你先去,我等等就来帮你束发。”
颜九渊满意地走了。
绿绮和游妈妈相看一眼,都有些意外。虽说现今知晓了颜九渊本要娶的就是时瑾,而时瑾也与他成亲有一段日子了,可之前毕竟是隔了个“沈时琬”的身份,眼下说开了,时瑾似乎并不见生疏,这颇是难得。
反正是叫人高兴的。
游妈妈遂麻利地帮她收拾一番,整理完出来,颜九渊也已穿戴齐整,时瑾上前帮他束发戴冠,二人一并往寿春堂去。
沈老太太方才服过药,小憩了一会儿,此刻精神稍好些,见他们进来,半坐起身子,说:“我睡了一会儿,时辰过了,可饿坏了吧?”
时瑾忙过来扶她,担忧道:“祖母这阵子是不是都没好生用饭?胃口如何,夜里睡得可实?”
老太太却只顾着看她,说:“你也瘦了些。”
颜九渊道:“这是我的不是。”
老太太笑了笑,心里也清楚时瑾之前要忌口,许多爱吃的不能吃,自是要瘦的。
祖孙俩又说了几句便先去用饭,吃到一半儿,沈道乾来了。老太太也不看他,更不吱声,沈道乾白站了一会儿,见没人搭理自己,只得给老太太行个礼,先回去。
饭后歇了歇,老太太还是担忧,对颜九渊道:“此事亲家老太太和亲家公还不知晓吧?回头知道,瑾姐儿……”
颜九渊道:“晚辈走前与家中祖母和父亲粗略说了说,他们并无怪罪时瑾之意,祖母还说想接老太太到京中小住些时日,就看您身子适不适宜。”
时瑾猛地转头看他——颜老太太和靖国公都知道了?!
颜九渊冲她笑着点点头,时瑾又看看祖母,一阵儿紧张,老太太却很高兴,是否真的不怪罪另说,但颜老太太有这话,她去了,当面说上几句总是更好说,因欣然道:“那敢情好!我身子不碍事。”
“那祖母就准备着,”颜九渊说:“待我与岳丈定下日子,后日或大后日就动身。”
老太太“嗯”了声,一时想问问颜九渊的打算,可又觉十分闹心,只半晌没出声。
颜九渊看了看时瑾,起身道:“此事父亲想摘个干净是不大可能,晚辈想问问祖母,可有什么话想嘱咐?”他顾忌老太太毕竟是做母亲的,虽然恼,却未必真愿意让沈道乾如何。
老太太长长吁了口气,半晌搂了搂时瑾,问:“瑾姐儿,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时瑾默然片刻,摇头:“没有。”
“那就没有啦。”老太太说:“你看着办吧。”
她管不过来了,也没有精神管。
颜九渊应了一声,老太太身子确实虚,说了阵儿话便想躺下,时瑾不由道:“今晚我留在祖母这里睡吧。”
颜九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说不行,也不说行。
老太太倒笑起来,撵她说:“你是成了亲的人了,留在这儿陪我做什么?你总想说话,我还睡不好呢,回去回去。”
时瑾心里老大不乐意,可也没法子,只得又随颜九渊回了自个儿的拂冬楼。
沐浴出来已是二更末,时瑾两个眼皮直打架,颜九渊却因是头回到她的闺房,还这里那里的细看一番,等回到榻上想逗逗她,时瑾已经闭着眼就剩俩字:“睡吧。”
颜九渊把她压着的头发捋顺,支着一边胳膊看她,看了一会儿,把腿往她身上搭,时瑾睡得酣甜,毫无所觉。
她是真困了,自打成婚以来,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今日才算是睡踏实了。
颜九渊想要这样那样的心思落空,对墙看了半晌,也只得抱着她睡了。
次日一大早,时瑾还没睡醒,沈道乾便派人来请,说想见颜九渊。
天色方明,外书房中的灯还没有全熄,沈道乾两眼乌青,显然一宿没睡,见颜九渊进屋,起身笑了笑,干巴巴道:“都督醒了。”
颜九渊礼不见,径直坐下,说:“沈大人想好了?”
沈道乾“哎”了一声,觑觑他,见颜九渊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好先说了几句这两日的天气,最后道:“……靖国公府威名远播,都督也十分得皇上青眼,想来在户部和顺天府都有熟悉之人,想要偷偷改一纸婚书而已,并不难……”
颜九渊喝了口醒神茶,心里丝毫不意外他这法子,面上只“唔”了声,说:“倒也不是不可以,只如何与人家解释呢?”
沈道乾没成想他轻易就应承了,忙道:“这个好办。”遂上前些,低声与颜九渊说了一遍。
颜九渊脸上笑意渐深,说:“单我这般说,人家未必信,诓人之嫌过于明显。这样,回头进京,我将人请到家中,倒是岳父岳母佐证,这还说得过去些。”
沈道乾苦思一夜,实际想的就是如何尽量少的牵涉自己,悄悄地在暗里办了这事,只要不拿到明面上,不有损他的官声就好。
本想着颜九渊听了得发怒,他再拉下脸来拿两家姻亲关系求一求,然而看这会儿的意思,颜九渊与他想的差不多?
只是他昨日着实被颜九渊吓得不轻,因这会儿还不大确定道:“都督觉得可行?”
颜九渊起身,沈道乾下意识退了两步,却见他只是一笑,说:“小婿昨晚仔细想了想,咱们两家毕竟是姻亲,闹开了谁都不好看。”
沈道乾等的就是这个话,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那就别耽搁了,”颜九渊笑道:“左右父亲正等调令,也是无事,后日一早咱们就动身,早办早了。”
沈道乾还有点儿没回过神来,颜九渊又低声道:“此事除了咱们两家人,可再没旁人知晓吧?万一被外人知道,可就不好办了。”
沈道乾想了想,拍胸脯说:“都督放心。”
颜九渊温言道:“那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明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