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京城一日冷似一日。時瑾早上醒来, 朦朦胧胧觉着身边已空, 扒开帘子看了眼, 屋中还昏暗暗的,便又懒洋洋倒回榻上问绿綺:“九哥哥呢?”
问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唤了句什么,闹得脸上一热, 好在屋子里不亮堂,绿绮更是见惯“风浪”, 神情变都没变, 只将手里烘得暖暖的姜黄色斗蓬裏到时瑾身上, 应道:“都督早上在院子里练了大半个时辰的剑,眼下在外院书房呢, 交代不用叫起, 让夫人睡足了再说,夫人这会子起吗?”
“起吧。”时瑾打了个呵欠,她近些日子贪睡得很,天气又凉, 老太太心疼人,早前就嘱咐了好几回不必每日早就过去问安,時瑾先还觉着刚有孕就不受规矩不好,仍是去,后来甄氏也跟了个顺水人情,说她养身子耍紧,无需硬拘着晨昏定省的礼数, 颜九渊更加惯着,一来二去的,时瑾也便不拘,时常睡到半上午,这会儿也闹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拢了衣裳下榻,说:“我可是睡到下半晌了?怎的屋里这么暗?”
绿绮随手卷起窗前幔帘,笑了:“哪里就下半晌了!阴着天呢,乌沉沉的,八成要下雪。我刚刚瞧过时辰,不到巳时呢。”说罢,开了内室的门,换人进来伺候時瑾洗漱。
等梳洗完毕,游妈妈和丹松也正好带着丫头将饭菜摆上桌,时瑾喝了碗瑶柱汤,贪鲜又要去盛第二碗,被游妈妈按住了手。游妈妈一脸刚直不阿:“夫人眼下带着身子,这汤一碗便够了。”说完见她还犹有不舍,又补了句:“都督早间用饭时,也特意嘱咐过。”
将颜九渊都搬出来了,時瑾只好放下碗,想想又有点不甘,朝游妈妈抱怨:“如今,妈妈倒偏着他了。”
“哪能够!”游妈妈笑起来,见時瑾神色间露出几分孩子,不由上前握了她的手,温声道:“凡是对夫人好的,我才听。夫人这是头一胎,咱们几个确实着紧,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怎生对得起老太太对我的托付!”
時瑾想到远在苏州的祖母,面色微怅。游妈妈说完一时也后悔自己多言,忙在嘴上拍了下:“瞧我说的这糊涂话!夫人福厚,一定太太平平的。”说完正看见丹松在门外笑嘻嘻探进半个身子来,忙问:“什么事儿?”
丹松指着外头,欣喜道:“夫人,下雪啦!”
時瑾精神些,走到窗边一瞧——果然,庭院里已铺了层又轻又薄的雪花。
今冬的头一场雪。
時瑾看了一会儿,轻声问:“他走时可带伞了?”
“早起时还没飘雪,奴婢们疏忽了。”——但外书房里是有备着的。绿綺只不提这茬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这就遣人送过去?”
時瑾摇头,示意她把斗篷拿过来,“我去送。”
不知是否有了身孕的缘故,她觉得自己对颜九渊越发依赖,便如此刻,早起没有看到人,便十分想见一见他。
雪天路滑,绿綺和游妈妈在旁边跟得小心翼翼,生怕她一不小心摔了,幸而她们没走出多远,便见所寻之人已顶雪而来。
颜九渊也看见了她们,步子明显加快不少,待行至近前,便见他肩头雪花未融,应是出来有一会儿了。
時瑾眉头蹙起,——这人总仗着自己身子底子好,伞不撑一把,衣裳也穿得单薄,她隐隐有点生气。
颜九渊似乎没有察觉,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我瞧外面下雪了,想折支梅花给你,但还没开,只得绕了些路,折了两支腊梅。”
金花金蕊,香气盈袖。
时瑾猛一下心头酸软,这样一个寻常的雪天,有什么似这雪中花一般在心口儿凌霜初绽。
她没接那花儿,将伞撑高些,手指细细抚去男人肩头的霜雪,随即踮起脚尖儿,凑到他耳畔低声道:“九哥哥如今不是一个人,有妻有子,再不能仗着自个儿底子好,就不爱惜身子,你……你不再是你自个儿的了。”
颜九渊扶在她腰上的手一紧,目光灼灼,直视她的眼睛,时瑾毫不躲闪地回望他。须臾,男人的手覆在了她撑伞的手上,伞面倾斜,遮住了两人头脸。
伞下,气息相闻,两人的唇近在咫尺。時瑾忽地笑了下,在那双薄唇正要覆过来时,主动往前一迎,贝齿轻咬,旋即迅速退开,将伞扶正,一脸无辜道:“都督折给我的花呢?”
雪势渐盛,如他心中浓情,他却也不再做什么,只深深看她,用花碰碰時瑾脸颊,接过伞,两人十指相扣。
時瑾只觉男人牵她的手比往时都要用力,她非但不觉得疼,甚至有些说不清的悸动,便也用力回握着他。
颜九渊立即偏过头看她,舌尖儿扫过刚刚被她咬了一口的下唇。
時瑾脸红,两人静静走了半晌,她越发觉出自己心中的悸动来,便找话来说:“前几日祖母说起清姐儿,她今儿该回来的,不巧下起雪,不知她是一早走了还是没走,该让人去接应接应,别阻在路上。”
“好,”颜九渊也记得这事儿,随即吩咐远远缀着的小厮去前院找管事交办。
不过去接应的几个随从和婆子没走多久就随着颜清的马车一块儿回府了。彼时正是晌午,颜清一回府就过来问安,带了许多她舅父家送来的东西,一一分给众人。
老太太拉着她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塞了个暖炉给她暖手,说:“怎的冒着雪回来了?你大哥遣了人去,恐路上难走,想知会你一声,在你舅父家多留几日也无妨的。”
颜清笑起来,冲颜九渊道过谢后又转回老太太:“我走的早,也没成想会下雪,好在不算远,路上也不折腾。”说罢,她催着众人继续用饭,别让她给扰了。
焦妈妈带着丫头将饭菜热了一遍,又添上颜清的碗筷,众人继续坐下用饭,然而这顿饭大概是注定吃不好,刚坐下片刻,前院又有小厮来请颜九渊。
時瑾见他饭都没吃完,有点心疼,颜九渊在桌下拍拍她的手,低声道:“我尽量早些回来,你等着我。”随后他与老太太和甄氏一礼,先行走了。
用过饭,老太太问起颜清的舅父舅母可好,颜清一一答了说都好,又微微歉然道:“我刚回来时去请安才知父亲不在府里,我该早回来几日的。”
颜敏闻言哼了声,说:“父亲往年这个时候都是要去趟盛京的,你又不是不知,真有心早就该回来了。”
靖国公往年去日子也不定,况且颜清在不在都没影响,颜敏就是故意与她杠。甄氏瞧着老太太还在,拉了颜敏一下,训道:“这孩子,怎么和清姐儿说话呢!”
颜敏不吱声了,颜清笑了笑,没当回事似的:“母亲别怪,敏妹妹说的对,我走前该记挂着问一声,也就不会晚这几日了。”
她说完,一旁坐着的時瑾抬头仔细看了她几眼。不知是否因颜清今日穿了条绣樱花纹的水红襦裙,時瑾觉得她比去舅父家之前明艳许多,言谈间也舒朗了。
几人陪着老太太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未时才走。出了平乐堂,游妈妈不让時瑾走快,時瑾只好散着步落在最后头,颜清就过来搀她,又问她这些日子身子如何。
時瑾谢过她送的许多腊味、和舅父庄子上的土产,说:“和以往一样,也没甚特别的。”
颜清瞅着她肚子看了会儿,忽说:“……嫂嫂可知道父亲何时回来么?”
時瑾心说我哪能知道!便摇摇头:“父亲不必与我们交代这个的。”
颜清略微尴尬,便又转说别的,直将時瑾送回雪沧斋,见時瑾有些乏了才离开。
時瑾还惦记着颜九渊,颜清一走她就让绿綺去外院看人还在不在府里,绿綺不多时回来,说都督已出门,走时给時瑾留了话,说去了五城兵马司。
時瑾嗯了声,去书房收拾颜九渊的书册,又交代游妈妈让厨下晚饭做几样颜九渊爱吃的。
然而这晚,饭菜热到子时仍没等到颜九渊回来。
時瑾闭上眼睛也无睡意,索性燃了灯烛,在灯下候他。
冬夜寂寂,偌大的靖国公府寅夜挑灯的不止雪沧斋一处,未眠的人也不止時瑾一个。
颜清提笔站在桌前,良久才俯身写几个字,可过会儿又不满,将纸揉了,重新下笔。直至废了十几张,她才勉强写出一封含蓄短信,自己对着信脸红半晌,之后搁笔,将地上废掉的纸尽数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