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平寺合战过后的数日,武田军极为忙碌。
扩建海津城、继续在城外修筑防御用的外之丸,赤沢、栗田等城砦,粮草储存不一,有的多,有的少,需要安排人手统一调配,各城至多储存一月之粮,有多的,一律运回海津城的筑建的库藏,将辎重存储好,
同时运送军械、盔甲、战马、兵员,初补充以小山田信茂为首各部的缺损外,也悉数集中至海津城,各部有功将士,分由统军部将整编军役册,上报武田信玄,论功行赏,抚恤伤者,为免疫气流行,专门延请得道高僧前往泰平寺,为敌我双方的阵亡士卒举办水陆道场,超度成佛。
有鉴于合战带来的过多伤亡,可能会挫伤士气,武田信玄再次传下一遍军令法度。不繁杂,七八条,重点在於两处。一是服从军纪,二是禁止在分兵抄掠百姓。命使番快马送达驻守千曲川沿岸的各部,严令诸将按法度治军,不得姑息。
这一番举措,使得散漫低落的士气,为之一肃。军纪上约束,又禁止士卒外出掳掠,使得军费开销增大许多,同时为了压下士卒们的抱怨,开始改善军中的伙食,增加每日兵粮的数量,严禁部将克扣士卒扶持米,违令者严惩不贷,这些行为明显暗示着,马上将有一场大战要打。
武田军每日看着总价值数千贯的钱粮财货,被源源不断的送去栗田城,上到一备部将,下至杂兵阵夫都在摩拳擦掌,变得有些跃跃欲试,想要在接下来的反攻中,再立功勋。
当众将都以为将要出阵,与长尾军决战之际,身为大将的武田信玄想的却是,准备不日撤军。
当看到栗田城传来军报,这位甲斐猛虎也难免一阵目眩。
经泰平寺一役后,武田军确实难以在继续坚持合战下去了,二百赤备悉数玉碎,四百足轻守军更是几乎所剩无几。今川军派去协防的井伊众亦是如此,再加上朝比奈提兵来救的伤亡,以及之前被讨杀的信浓先方众,仅栗田城方面,战死人数已经超过二千於众。
这样惨烈的伤亡,严重挫伤军中士气,最主要的是,还带了一笔巨大的军费开销。
不算杀敌应给的赏赐,光抚恤就是一笔天文数字。直接战死的士卒还好一些,无非最多七八贯钱就打发了,为难的是重伤后,侥幸生还的足轻,这些人里面不乏有断手断脚,落下终身残废的,不论是出于佛宗慈悲,亦或是维持、将士对於武田家的信任方面考虑,都不能够弃之不顾。
一句不可弃之不顾,说得简单,落到实处都要拿出来货真价实的钱粮来供养。
而且今川军是作为借兵出阵,需要支付的抚恤更高,武田信玄与长尾景虎不同,早已经过了闻战辄喜的年纪。对他来说,钱粮兵马之得失,才是衡量合战胜败的唯一标准,当看到惨烈的伤亡,首先就想到的就是,即将从府库里如流水般花出去的海量钱粮。
而且,合战一年之久,武田军到目前为止夺占下来的土地宛行石高,对比钱粮支出来算,几乎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唯一称得上好消息的大概就是,不少信浓豪族因为泰平寺之战,导致家名断绝,可以顺理成章的安排甲斐武士入继,他的爱将春日虎纲就是在这几天内,才刚刚过继绝嗣的信浓高坂氏的家名苗字,改名高坂昌信。
可如此匆匆退兵,难保长尾军不会衔尾追杀,於是他听取山本晴幸与真田幸隆两人的建议,向海津、栗田两城增兵布防,既可以稳固住撤军的后路,待下次出阵川中岛时,也可以当做进攻北信的兵砦。
书写完‘染血的感状’,盖好朱判印后,武田信玄命人待转送辎重时,一并送往栗田城。没有时间休息,为了能够保证安全撤军,每天的时间安排的很紧凑,接着要去城外视察修筑进度。
才出城门,才刚散出城外传递军令的使番又策马奔驰回来,慌慌张张的跳下马来。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
武田信玄认得,是去传递感状的高坂昌信部的马廻,心头一跳,莫非广濑渡出了紧急军情不成,却不急着追问。
听着两名武士喘着粗气,禀告:“越后军遣了一支人马,护送幕府使节现已至,距海津只有二十里了。”
武田信玄微微点头,前番击退长尾军,就曾派了外交僧往善光寺向幕府使者报捷,炫耀武功,力求在所司检断中获得有利条件,可却迟迟不见回信。
如今来人,武田信玄即令左右去请山本晴幸,又通知马场信房诸将,披挂整齐,城门等候。
开口问道:“使者是谁?来了多少人马?”
高坂昌信部下的那名马廻代替答道:“京极高吉、细川藤孝两位使者同行,连带上长尾军派来的随从合计二百於士卒,多有骑马。说是前来调解川中岛合战的,高坂大人请他们暂入渡口附近的营砦休息,使者不肯,得知主公移阵海津城后,停都未停。高坂大人只得派小人提前出发,抄近路来报。”总共不到三十里的路程,就算使幡骑马先行,这会儿幕府使节也差不多走到半路了。
武田信玄赞许地点点头,叫二人下去休息。这个消息送的很及时,给了他应对时间,不至于毫无准备。
幕府使团中出现长尾军士卒,态度明显偏向越后,无外乎是迫切需要长尾景虎发起军势响应上洛,要见使者,须得换衣,转身回城,接着下令:“挑选威武旗本千人,出城列队迎接。”
“吩咐奉行,暂歇筑城,安排酒宴,多备礼物,城中的会客馆立刻打扫干净。叫辎重营提前准备好二百人伙食、马料。”
正说间,山本晴幸来了。今川军协防栗田城未久,就因病情恶化返回本阵调养,因此并未与同门师弟青木大膳碰面,免去了许多可能的纷争。
他住的地方挨着武田信玄居馆,不远,只隔了百十步外。武田信玄三言两语简单将幕府使者前来的情况告知。
山本晴幸想都不想,直言断定:“长尾军必然也与我方一样,军心浮动,难以坚持对峙了。”他当初故意挑动今川军屯住泰平寺,又命暗潜村上军中的暗细,鼓动村上义清这个莽夫发起合战,本想让今川军在前头拖住长尾政景,却是未料到一场乱战,竟让双方死伤惨重。
不过武田军败死的多是信浓众,及钱粮损失。能够趁着这个机会从川中岛脱身,也算福祸相依。
武田信玄颔首不语,待换好狩衣乌帽,佩戴银章印绶,道:“军师同我一起出城迎接罢,正好见识一下朝幕天使的威仪,你我出迎十里如何?”
山本晴幸微微摇头:“两位天使又非藤原公卿,以我看主公出迎四五里足矣。”
出迎使节的距离远近,也有不少的讲究。出迎太远,显得谄媚,易遭轻视;毕竟武田家有今川、北条两家作为盟友,势力从明面上压过长尾景虎不少,前些时日又刚打了一场大胜仗。
出迎太近,又显得己方倨傲,蔑视朝幕威仪,容易在朝野中获得跋扈大名的恶评,即便如今幕府衰微已极,但足利将军仍旧是源氏长者、武家栋梁,名义上的天下大名之共主。
诸将多为武夫,不通权变谋略,全都依照军令行事,再次出城时,马场信房等人等候多时,挑选千人士卒比较耽误时间。武田信玄等不及,命武田信廉留下,等士卒集合完毕,组织排列城外。城内道路两侧,彰显军容威严。
引了二三百甲府旗本,领马场信房、原虎胤两位不死鬼美浓扈从,骑马出城。
闻听幕府使者到,诸将表情不一。马场信房神态从容,若无其事。饭富虎昌、穴山信君心中不停揣度公方将军对於武田、长尾两家对於川中岛的争夺,会是个什么态度。秋山信友笑眯眯地跟在诸将后边,而原虎胤与往常没甚不同,或许在坂东八州武士眼中,从来就没有过幕府、朝廷。
出城北走,一路上的回报的使幡、忍者不断。停驻五里外的高阜上,辔马观望,瞧见一队军马,打着幡旗,卷尘带土而来。幡旗两面,一面高,一面低。高的那面绘有代表朝廷官家的五七桐纹,略低的那面,则是幕府将军的足利二引两纹。
高旗代表朝廷大义,低其则代表武家栋梁。
武田信玄众人翻身下马,他们身后的几百甲府旗本列开队伍,持幡欢迎。马场信房得令上前通报:“甲斐、信浓守护大名武田大膳大夫前来出城相迎幕府使节。”
对面的队伍行的近了,前锋兵曹一声令下,驻足停步。分列转开,幡旗飒飒,长尾军的武士扈从两位幕府使节,一前一后,缓缓驱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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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幕府两位使节在海津城拜会武田信玄的同时。
信浓更及郡,旭山城在冷冽的风霜中显得更加寂寥,与以往不同的是,评定室内温暖如春,但气氛却格外凝重低沉。
长尾政景、村上义清、绍田常陆介三人沉默的聚坐在天守阁内,惴惴难安,请罪的文书送至井上城多日,却迟迟见不到回执,哪怕看到斥责的文书,也比这样不知所措里苦等,要强上许多。
直到岛津忠直匆匆闯入天守阁内,面色惊慌,道:“旭山城外的军营里面,有人煽动士卒喧哗,声称要向村上羽林索取当初在泰平寺营砦内许诺的购赏,似要营啸。”
什么!听到士卒喧哗的消息,三人那敢怠慢,顾不上猜度长尾景虎的心思,立刻各自集合马廻众,风驰电掣的来到了城外军营前。
显然在这段时间内,参与喧哗的足轻越来越多,连长尾政景和绍田常陆介的部众,也加入了进去。
这帮群情激奋,认为自己受到欺骗的足轻们,用长枪将记录军功的卷轴,高高挑起,抬着重伤残废的同伴,站在营帐和校场附近,高声喧哗,“我等要见羽林将军!”
“难道羽林将军,连我们的面都不敢来见么!”
随后,几支来自越后的足轻军势,也扛着幡旗出来装腔作势的吵闹,试图浑水摸鱼。
长尾家军法严厉,他们本来是不敢跟着闹事的,但看到信浓杂兵们当先发难,吓得平日凶神恶煞的目付队,退到辕门口,根本不敢上前用武力强行驱散、弹压。
便也纷纷壮着胆子,加入到索要恩赏的行列里面,就连岛崎景信也举着幡旗,带着一帮浪人混在讨赏的人群当中,闭眼跟着瞎喊。
绍田重高骑在马上,满脸焦虑的正在好言相劝:“哪怕先前在最拮据的时候,村上羽林和长尾越前都没有短缺过军中任何赏赐和粮秣,即便是在泰平寺战后,两位大人也将城内全部的银钱,当做赏赐全部均分下去了!你们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购赏归购赏,而今我们还需要要宛行田产,羽林将军先前就许诺过‘凡有死伤,汝等父母妻子吾自养之’,现在是发下宛行状,让我等将养父母妻儿的时候了!”
足轻们认为自己的要求,理直气壮,根本不听信对方的劝诫,举着刀枪和幡旗喊道:“据说马上就要跟武田家议和了,现在不发放给我们宛行田地,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岛崎景信在党羽的鼓动下,迈步跃上了辆辎车,对着足轻们招手大呼:“越后府中长尾氏,领国足有六十万石的北陆大大名在信浓川中岛,对峙一年之久,府库其实早就空匮了!过去的信浓四大将之首的羽林猛牛,现在越后部将村上义清,虚言谎骗,欠下我等钱粮田产就足足数万贯,马上就要跟着长尾越前守和绍田常陆介一起逃回春日山城,我们这些在战场上拼死拼活,拿命换钱的足轻有什么办法?能有什么办法?
“拿不到卖命钱,咱们就只能把原来值好十几贯永乐钱的铁炮、太刀、长枪、具足、牛马,通通几百文钱向随军的豪商贱卖出去,换成川资,各自收拾好兵粮以后,直接散伙回家,不然再过上几天,恐怕是连粮秣都剩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