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竹雀纹马印大旗下,辔马观望的长尾政景惊怒不已,将手中的军佩弯折,咯咯作响,破口大骂道:“村上义清这个莽夫到底在干什么!非但没把连泰平寺守军全歼,还将之放到我后阵来!他的追兵在哪里!”
腹背受敌,乃是兵家大忌中的大忌。
若非还留着第三阵,恐怕就被这伙溃军直接冲进本阵内,将他乱刀讨取。没有拦截住守军突围,并非全无可能,但不派兵追击,甚至连派使幡通传军情都没有,简直让长尾政景愤怒到了极点。
村上军已经丧胆思遁,若非村上义清极力约束,早就奔溃逃散了,哪里还有人愿意,或者说还敢追杀这群恶鬼。
此刻另一侧,正前方的战局也不容乐观,特别是在车阵附近,看着步步紧逼的今川军,本多右近允无奈再次将马印后撤,前军士卒早就转攻为守,扛举长楯结成鱼鳞阵交替出战,配合着枪衾来抵抗,武士、足轻倒毙重叠,尸首铺满雪地。
日落群山,群鸦归巢,两军士卒显然不可能挑灯举火,连夜鏖战。
长尾军后队的殿军咬着牙接过了前阵的马印牙旗,开始肩负起掩护余部撤退的重任,今川军的攻势很快也跟着转移了目标,今川军轻兵手中弓箭抛射的箭矢,让护卫牙旗的旗本队一个被一个射倒,但很快就有跟多的人,举着长楯列阵,相互交替着徐徐后撤。
他们都是追随上田长尾氏多年的世代军役,掩护家督安全撤离,是对他们忠义勇武的最大认可,接受这个充满武誉,却又几乎必死的命令后,仍是无怨无悔的留在阵中,将今川军追兵死死挡住。
蒲原氏清突骑入阵,首先杀进营垒之中,看到的不是惊慌溃逃的敌兵,而是早就严阵以待,等候多时的殿军死士。
营垒之间,栅栏、木车左右横放,构筑好一个简易防垒,只留下几十步长度。一面面橹楯挡在众骑面前,如林镰枪掩住视线,看不到后方撤退长尾军的虚实。
按照惯例,前阵的地上遍布拒马、鹿角、撒满了铁蒺藜的陷坑,阻拦敌方骑兵发起冲锋。
母衣众辔马兜转,随后相良队的足轻撵上步伐,上前搬动拒马、填埋陷坑,没搬两个,就听见对面的死兵阵中一阵呐喊。
众人严阵以待,长楯两侧的栅栏后,火把晃动。殿军死士点燃淋满火油的草束,奋力抛出,长尾军弓箭手密布,矢石齐发。正中间的橹楯猛然掀开,钻出数十名刀斧步卒,一拥而上,上砍人头,下劈双腿。
相良队的足轻难以抵挡,被杀得连连败退,丢下一地的尸体后,落荒而逃。
好在很快本间队、滨名队的足轻也相继赶了过来,略微重整阵型,再度上前搦战。但鏖战许久,士卒疲累,而今胜利在望,没人愿意再轻生涉险,见到今川军不在进攻,断后的长尾死兵也停下弓箭,双方就这样隔空对峙着。
突然后方深沉的暮色中,传来一声马匹嘶鸣,两军将士举目望去,只见泰平寺方向闪出数名身上挂满箭矢的赤备武士,黑红色甲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赤色甲胄并非本来的涂漆,而是浑身浴血凝固后的残留颜色。
这些兵俑一样的武士,从冷冽的阴风中踏马而出,面目模糊,兜盔下似是空无一物,又如藏匿无数凶恶妖鬼,手中折断的只剩木杆的长枪,挑起连串颤巍巍的残破头颅,吐露在外,随风晃荡的舌头,就像是未点燃的红烛。
高师盛跌跌撞撞,拄着被鲜血染透的幡旗,缓缓从营后转出,左臂上的袖甲被扯掉,发髻散乱,满脸鲜血,根本看不清楚样貌,手中纠缠太刀的念珠已经崩散,再也找寻不回。
但跟随他的恶鬼们却格外在意,不由分说,给他腰间挂满了各种鲜血淋漓,表情怪异的头颅来作为新的替代,似乎只有这个这样子,才能通过这些死者的喉舌,向设慧菩萨传达他们对脱离苦海,往生极乐的渴望。
残余的溃兵簇拥着自家的赤鬼大将,同样摇摇晃晃的从深沉的暮色中涌出,鬼影幢幢而行,让所见之人,无不是肝胆欲裂。
担任殿军的兵曹,忙令弓手连忙调转方向,向着这群恶鬼密集攒射,两名赤备武士一见对方张弓欲射,不由哈哈大笑,拨马奔上前去,用自己和坐骑的身体替高师盛挡住如雨的箭矢,直到浑身上下,被箭矢射的密密麻麻,才连同着着坐骑,一起栽倒地上。
长久的血战,上前替这位从十八重地狱里爬出来向上杉氏复仇的武藏守遮挡箭矢、劈砍,早就成了一种本能性地条件反射,只要这面赤血佛旗不倒,其他人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为护持佛法而死的自己,也可以就此往生极乐,永享泰平。
这群神志已然疯癫的溃兵,心中如何所想,自然不能为外人所知道,即便是知道了也绝对让人难以理解。
看着两名赤备武士连人带马,死无全尸,所有人都面露不忍之色。
只见高师盛晃步上前,捡起掉落於地的太刀,或不犹豫地拔刀就砍,不知是因为臂膀受伤,还是已经脱力的缘故,连斫数次,才好不容易剁下两名还未死透,仍在挣扎地武士头颅。
唿哨一声,抓起两颗血肉模糊的人头,飞手扔进营垒之内,营垒内的长尾军士卒,无不骇然避开。
远远听见他如鬼哀嚎:“菩萨法旨,杀一千头往生极乐!”
他麾下的‘恶鬼’疯狂地跟着大叫:“杀一千头,往生极乐!杀一千头,往生极乐!”
“当真一群恶鬼······”滨名信亲喃喃自语。这群溃兵遭遇的生死大恐怖,没有经历过的,是无法想象。合计武田、今川,在加上冒死来援救的赤备骑兵,全部加在一起还不过千余人,厮杀至今,已然仅剩百十来人,说是十不存一也不为过。
能活到现在的,无不是从尸山血海中挣扎杀出,即便是阿修罗道也未见得能比他们经历的厮杀更为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