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声呼必,从台下走过,士卒转回头,收起兵器,继续前行,穿过整个检阅场。停下来,自去找个没人的位置,面对校场,列队站好。待所有乡曲,全部走完,才算是检阅过队列了。
只走队列,不演阵法,这个不算难。各家国人众都是常服军役的老兵油子,行走队列还是称得上整齐,虽然称不上雄壮威武,但也不至于队伍散漫,与昨日争抢营帐,扭打私斗的模样,大为不同。
校阅骑射,不仅郡兵训练有素,就连各家国人派出来的武士,也都有几分精锐的模样。
首先是郡兵中选出了三十名娴熟的铁炮侍,又从各家国人众内同样选出了三十名善射的弓武士,在校场正中的矮栅栏内,各自竖立十个草席、木质标靶,这些铁炮侍、弓武士出列上前,分成三组,分至靶前发铳张弓。
铁炮侍、弓武士的射技不一,都是在六十步左右的位置射击,但也有自持技艺出众之人,站在八十步外射击。
六组,六十人比试较量,铁炮三发,箭矢十支,基本都做到命中目标。没射中的也偏差不多,箭矢也都射到箭靶上,至於铁炮则是将木质标靶打得碎屑纷飞,尤其高师盛派出去的野武士则是站在百步外远射,十射十中,台上诸吏指点称赞,引得营外观战百姓,也为之喝彩。
检阅一结束,高师盛便被郡守朝比奈元长唤上高台,坐在自己身旁围观,手持折扇轻摇,向自己外侄问道:“我看此人是你部选出参演,可是你乡里的武士?”
高师盛轻声应道:“回禀舅父,正是侄儿部下的一名弓术达人,原本是山伏长野党的一名野武士,后来我观他武艺尚可,便就饶他一命,留在乡曲中效力,以此将功赎罪。”
这名野武士不是别人,却正是内藤光秀,这个颇有骨气的山伏,在地牢里面关押一个多月,无人跟自己交谈,几乎快要被逼疯了,高师盛开拔前,随口让证弘院主去问一句,愿不愿意归降,却是没想到很干脆地归降,看来他的盗贼义气,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深重。
朝比奈元长对内藤光秀山贼的出身不以为意,长野党声势浩大,但对於今川家君臣来说,连疥癣之疾都算不上,如果不是鬼面山横跨甲信骏三国,考虑到武田家的态度,不方便派兵深入追击,早就将之全部剿灭,因此只是叮嘱两句,注意多加防备。
待表演射术的弓武士、铁炮侍先后退下,不等校场打扫干净,便见八骑奔驰入场,不着片甲,身上华丽的武家衣装,衣饰皆纹着各自的家纹,甚至有艺高胆大之人,敢在马鞍悬挂着鲜血淋漓的新鲜祭肉,这是为了表演犬追物时,故意吸引饥饿的斗犬来撕咬自己,然后凭借高超的弄马骑术躲避,再伺机以弓矢射杀。
这种名叫犬追物的活动,兴起於镰仓幕府,武士是平曰练习骑射的最佳方式,莫过于笠悬,流镝马,犬追物这三种,这又被武士们称为骑射三物。
而骑射三物中又以犬追物,最接近于战争的实战,也是最刺激,场面见血的一种骑射方式。
一般普通的犬追物比赛,就是在长宽四十间的赛场内,命三十六名骑马武士,用弓矢射杀一百五十头斗犬,射多者为胜。
犬追物一般是作为武家重大的神祭举行,在文明九年,因为应仁之乱结束,而幕府将军足利义尚的即位,所以京都举办盛大的犬追物。当时足足有一千五百头斗犬,以及百人以上骑马武士,在花之御所面,在将军御前表演了这一幕盛典。
眼下举办的犬追物表演,自然是不可能与祭祀八幡大明神的祭典,以及京都大典相提并论,但依旧称得上惊心动魄。
随着高台左侧,太鼓连续擂动三下,首先在场地关着数十斗犬的牢笼被人用拖车运至围栏内,牢笼内传来的群犬的疯狂咆哮声。
一时之间,腥味扑鼻,场上斗犬在犬笼中,上串下跳,不住地对着看四周观望者,嘶吼狂吠,运送拖车的足轻,不敢多停留,连忙退处场地,将栅门紧闭。
又是一声鼓响,蒲原氏清呼哨一声,打马突进牢笼之前,马鞭一甩缠住牢笼门栓露在外面的把手,短短刹那,接着胯下骏马的冲进,臂膀发力,顺势将门栓掀飞出去。
还不待门栓落地,斗犬就从狭窄的牢笼中,撞开闸门,争先恐后的窜出。顿时不算宽敞的场地中央,满是刚刚逃脱出牢笼的斗犬,竞相追逐,试图撕咬参与犬追物的武士携带的鲜肉,一时让人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猎物。
战马驰骋,八名武士亦是几乎在同一时间搭弓抽箭,朝向四处狂奔的斗犬射去,箭矢破空,首先发出一长串蜂鸣般的响动。
犬追物中所用的箭矢,都是特制的镝矢,每一箭破空射出,都伴随着刺耳的鸣响。空中不时一道道镝矢,如同飞蝗般急掠而过,场地上的斗犬躲避不急,纷纷被射杀在地。
有的斗犬被箭矢贯穿,当即毙命,有的则是被弓矢重创,倒在场地上,不甘的动弹挣扎。
更有不少受伤的斗犬,凶性大发,反扑向追射自己的武士,想要去撕咬对方的坐骑。
受到惊吓的斗犬四散奔逃,让犬追的难度大大增加,斗犬有意躲避,第二次齐射而出的箭矢,不少就纷纷落空。
斗犬速度更甚於人,速度更快,并且身形更小,想要例无虚发,难度很大,也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武士们弓马之术的精湛。
有两名武士,存心卖弄自己的精湛马术,故意放缓马速,待斗犬猛扑过来刹那,使了一个蹬里藏身,轻松躲避,任由斗犬滚落在地。
休看骑者表演的简单,若是不慎落马,恐怕就要被凶狠的斗犬当场活活撕咬而死,旁人根本来不及救援,但围观的百姓连同士卒,不分男女老幼,都对这项危险和高难度的追猎,看的目眩神迷,如痴如醉。
高台上的郡吏看了非但不惧,反而笑着指指点点,品评那条斗犬更凶猛一点。
能够被料选,当众表演犬追物的莫不是弓马娴熟,深通此道的武士,看着场上矫健奔驰,似乎想要跳跃矮木栅栏而出的斗犬,郡守朝比奈元长也是满怀期待,颇有兴趣地与旁侧的亲信,评论起来。
对於这种武德充沛的狩猎,高师盛兴趣缺缺。反倒是想起来当初镰仓幕府初代执权,北条执权月轮寺殿时政,年老时沉迷斗犬、田猎,丧失武士应有的果决判断,最终被自己的一双儿女逼迫出家隐退,失去天下。
但相模后北条家的伊势早云殿,同样是精擅犬追物、田猎之道,晚年却能够以田猎名,带兵奇袭小田原城,以为根基,开始了北条家三代,并吞关东八州的野望。
世间因果缘法,大概便是如此奇妙。相模后北条的弓马之术,传自伊势流,自朝廷定有职故实一职,分别为公家武家,二者礼仪典范,为天下师范。自等持院殿开幕以来,担任武家之有职故实,非伊势流,即小笠原流。
不过当今天下,弓马之术的嫡流,堪称为武家礼仪典范的,却是要首推小笠原氏,在远州领有高天神城的小笠原氏,正是信州宗家的分支。
不但高师盛曾经在骏府城的小笠原流道馆修习,场下参加犬追物的蒲原氏清等人莫不是小笠原流的高手。
在一旁的蒲原家随从们,在此刻不由为他们家中的健儿,鼓劲打气,在一旁呐喊助威。
蒲原氏清见同伴弄马,也不甘落后于人。拨马回转的同时,解下来一块鲜肉,反手扔向追逐自己的斗犬,这一动作,顿时引来身后斗犬跃起争夺,一时咆哮声不止,似乎下一瞬间,就要鲜血碎肉飞溅。
蒲原氏清从鞍侧箭壶连抽出一支箭矢,手中长弓力挽满月,原本心不在焉的一双眼睛,突然瞪起,精芒四射,一声大喝,他双腿一控马,催促加速,右手看准时机松开弓弦,一道镝矢直射向跃起半空的斗犬。
蒲原氏清长身玉立,姿容甚美,身材与两旁一同犬追的骑者相比,更是显得削瘦,不过他骑射技艺却是比之相貌更加惊人,流镝破空射出,又是伴随着一长串蜂鸣的鸣响。
第一支流镝如流光追影,离弦而去。他右手又是向下一探,这回连着抽出三支长箭搭弓,再一声大喝,三支长箭紧追前支流镝之后,在空中如迅电惊雷,跃空争夺的斗犬来不及躲避,鲜血飞溅,几乎不分先后的被射杀当场,
不待祭肉落地,便见蒲原氏清已经催马而至,虚虚伸手一探,便又物归原主。
当他犬追之时,数条斗犬紧追不放,引得营外的观者中,不时传来女子的惊呼之声。
人美、骑快,犬吼、马嘶。烟尘滚滚,成功射杀追逐自己的斗犬,蒲原氏清再次双腿控马,一手持弓,一手牵着从斗犬口中夺回的祭肉绕场一周,场中场外欢声雷动。
直到犬追物结束,众人仍旧意犹未尽、
朝比奈信置没有登台,三千军役众检阅,不能没有协调之人。朝比奈信置身为郡守长子而且是此回出阵北信的阵代,理应替父指挥,手拿军配站在台下,目睹了蒲原氏清犬追物之后的全场盛况,向着回返台下的蒲原氏清笑道:“此回出阵北信,你等八人皆可为使番幌众。”
‘使番幌众’虽不是将官,地位却十分紧要,非悍勇骑从不能担任,也是各家大名配下武士,快速晋升官途的捷径。
蒲原氏清性格疏慢,加之又是今川氏一门众的出身,常给人狂傲之感,其实接物待人很是平和,他无自矜之感,对升迁立功也不甚在意,对於此回出阵北信总大将的赞许,只是一笑而过,从马上下来,站到朝比奈信置身后,自顾自的整理服饰。
队列、射术、犬追三项都以表演完毕,检阅到此已经接近结束。
一直侍立在台下的马廻众竖起一个高杆,於杆上悬立画像,画像正是乃是一张凶恶鬼面,名唤天邪鬼,是毗沙门天腹部之鬼面名,一般人将忤逆人意之各种事情,亦以天邪鬼称之。
朝比奈信置按刀转身,大步行至台中,跪拜郡守座前,说道:“下吏请射鬼像以励三军士气!”
高师盛颇为错愕,不清楚这是检阅的必要规矩,还是出于对越后之龙的畏惧,不过此时似乎长尾景虎还没有以毗沙门天化身自居,况且今川家与长尾家一个在东海道,一个在北陆道,中间隔着整个关东和甲信两国,可谓山高水远,根本没有太多交集,想来应该便是前者。
朝比奈元长说道:“可。”
得郡守准许,朝比奈信置乃退回台侧,自有马廻众牵过骏马迎上来,翻身上马奔驰入场,张弓搭箭,三射三中,镝矢皆是穿像而过,刚才检阅郡兵显示旗本队的勇武,此射骑射展示的则是他这个阵代的个人勇武。
三射皆中,他勒马转身,单手控缰缓步慢行,另一只手举起长弓,面对众将士,慷慨激昂地说道:“越后长尾桓武平氏余孽,幸得等持院大御所恩典,任为关东管领上杉氏之执事,不思竭诚尽忠,反而拥兵自雄,行以下克上这等逆行,窃取越后一国尤不知悔,今又兴暴兵,凌虐信州,致使百姓离乱,十室九空,国人志士无不愤慨!诸君皆忠勇义士,当为幕府讨贼!名录法度:斩敌贼国主者,赐赏万石之封!军令如下,今北伐信州越贼,斩捕景虎者,拜官从五位,赐钱百万;斩捕贼军部将者,血染感状一封,赐钱两万;斩捕贼兵武士首级者,赐钱五千,凡军中缴获三成与义兵均分!”
明明是武田军入侵北信,长尾景虎应北信豪族求援,才亲率大军进入川中岛援助国人,但朝比奈信置这一番话说下来,反倒是越军成了十恶不赦的乱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