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田盛氏引领众人,七拐八拐的最终在一间独栋书斋前,止住脚步,小声说道:“庄头,烦请稍等片刻,我进去向我大兄通禀一声……”
“高家贵门,不接无礼之客,平山庄头,还是请回吧!”他还未说完,屋里就传来一阵懒散的逐客声音,显然是堂中之人,听见了外面的对话。
还没见到正主,就先听到一句“高家贵门”,高师盛抬头望向堂内,轻笑回道:“我乃高家贵人,为何却不能登高家贵门?”
两个高家,前者代表远江高氏,家声尊贵;后者代表长田氏家门富贵,语境不同,但寓意却殊途同归。
“哦?”
堂内宽敞明亮,生有暖炉。几名女婢伺候左右,奉茶送酒,两三琵琶艺人跪坐下手,弹唱元曲词牌《一枝花·不服老》,此时正唱到第二番梁州调。
一名布衣秀士,此刻卧坐榻上,左手敲扇合拍,有一貌美侍女正替他摇骰掷点,跟对面的清秀小侍对弈双陆,听到回答,也不禁抬起头来,二人目光正好相对。
“足下便是新任的平山庄头?”长田利氏翻身而起,曲腿盘坐於软榻之上,丝竹弦乐声中,用眼神示意婢女,继续抛掷出两枚骰子,然后按着点数挪动棋子,与那小侍博戏取乐。
堂内的坐塌上本来都坐有人,长田盛氏赶忙挥手,示意他们都退出去,这几名琵琶艺人,没有理会他的动作,反而是不约而同地望向堂内的家长。
“今日还是九月……”长田利氏振袖,说话间不动声色,将快要输掉的双陆棋局拂乱,含笑道:“两川之水阻我行路,恶客远来,反倒是救了我这局不如意。”
“爱恶掲焉,贫富显然,莫非先生也想要以此令甲士,囚盛问罪邪?”
白河上王行事凶悍,性情刚烈,因有次不满阴雨连绵,竟然下令用盆子盛满了雨水投入大牢,以此来“惩罚”上天。后来他又夸口道:“贺茂川之水、双六的赌局与山法师,天下间唯有这三件事不如我意!”
他名中有一“盛”字,顺势引用典故反问对方是否也要因自己,登门求取钱粮之事“怒而囚之”。
高师盛施施然迈步而入,负手立於堂上,丝毫不因主家的冷遇而嗔怒,神色泰然自若,反倒像是与多年故交之间嬉笑耍闹。
“庄头理非决断,赏罚分明,方至本庄不过数日,以借骏府法度逐流两院法师,威满乡里,利氏商贾小人,怎有胆量冒犯骏府法度。”长田利氏接过身旁美婢奉上清酒,一饮而尽。
连说两次骏府法度,言下之意,便是再说一介下吏,还不放在他的眼里。
高师盛缓缓言道:“此二院僧众若非豪猾狼藉,又何至於被狱卒拿问,说到底还是轻蔑骏府,才终获逐流之罪。”
“那在下,可要多谢庄头提点才是。”长田利氏手执棋子,轻轻敲击了两下棋盘,小侍连同女婢,应诺行礼,上前拥客入席。
婢女倒也罢了,那小侍体身白哲,音容兼美,刮面敷粉,作游女太夫打扮,高师盛顿时了然,长田利氏恐怕有断袖之好。
骏府城聚集了大量公卿,自然也免不了将一些公家风俗传入东海道,穿直衣、戴立乌帽子、涂黑齿、描蝉眉、抹脂粉、召开诗会、茶会,甚至是断袖龙阳这种与武家勇武作风截然相反的风气。
高师盛自己也爱附庸风雅,作公卿装扮,但对於这种雅好,他亦是敬而远之。
“庄头观此小奴如何?”长田利氏见他对自家小侍,瞩目连连,於是开口炫耀问道。
“我见犹怜。”若非生的貌美,他也会多看两眼。
“不过听闻权之介言讲,大兄雅尚,却未曾想过先生竟然却是这等梁园郎君。”高师盛不认识长田利氏,今日是第一次见面,但通过见闻也看得出来此人行为跳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我生性吝啬,比之夜半数钱的王夷甫好不到那里去。只是九月,归权之介掌家,本月所花阿堵物,皆是他的那份家产,我若是不好好享受一番,岂不是愧对自己?”长田利氏对吝啬之名毫不避讳,微微抬扇,说道:“不过,庄头此回若是想凭借远江高氏的身份,从我家索要钱财,还请就此回转。”
说完,转头又向琵琶乐师吩咐道:“且在唱一番梁州调。”
阿堵物即钱,刘义庆《世说新语·规箴第十》:称王夷甫雅尚玄远,因雅癖而从不言“钱”,但夜半却与妻子郭氏,摒烛盏灯,细数孔方,为世人所笑。
听他如此坦然自嘲,高师盛亦不觉失笑,他以往与人交往,不论虚情还是假意,大家总是要互相吹捧,哪有对方这样的,不提远江高氏的出身,好歹也是骏府正式任命的庄所代官,竟然连半点敷衍都欠奉,直言让他转身走人。
故作惋惜地说道:“我久闻先生之名,四方雅士皆称:“利氏先生奇志量才,虚怀若谷,本来我有一国之重宝,本想要兜售先生,现在看来,却是有些可惜了。”
谁都喜欢听好话,但长田利氏听到这份夸赞,却是心中晒然,面上更是没有丝毫矜然自得,淡然言道:“任由庄头说破大天,也休想从俺手中白白拿走一文钱。”
长田利氏名义上花重金求购家宝,实际上却是变相,向骏府权贵之臣行贿。他家大座豪商,又怎会不知买来的都是些赝品假物,只要贩卖这些假货背后的主家满意,就是花上再多上几千贯,又有何不可?
可寻常人等,休想从他家占到便宜。
“我欲售之宝,恐怕是先生家如今最需要的。”高师盛神色自若,他瞧着长田利氏含笑不语,笃定他定会出钱求买。
长田利氏莫名其妙,蹙眉问道:“那就请庄头於我一观。”
“先生此态,倒让我想起一位古人来!”
“谁人?”
“战国四君子中有一位齐国田文,先生知道么?”
长田利氏出身商贾,没有什么家学传授,加之早年家中生有变故,早早便操持家业,但毕竟喜好附庸风雅,虽少见寡识,但终究学问不深,本不想回答,但被高师盛眼神注视下,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垂首答道:“不知。”
“那利氏先生可知‘薛公’何人?”长田利氏连田文是谁都不知道,自然更不会知道‘薛公‘,迟疑答道:“不知,能得‘公号’当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贵族吧!”
“‘薛公’便是齐国孟尝君田文的封号,先生可知孟尝君吗?”
“不知。”长田利氏三问皆答不知,也自觉羞愧难当。
除了以外,在场众人也没有一个知道的。
高师盛心神大定,无知便好,若是真有人回他一句知道,反倒是他要无言以对了,遂轻声介绍起孟尝君的生平经历。
田文是战国时期著名的大贵族,齐国人。因出生於五月五日,克父母,大为不吉利,父亲靖郭君田婴让其母将之丢弃,其母不忍,偷偷将之抚养长大。这段经历倒是与高师盛二月十四日出生,是能够败坏武运的平将门恶灵转世的说法,颇为相似。
等田文长大后,他的母亲便通过田文的兄弟把他引见给田婴,希望能够得到承认,田婴勃然大怒,质问侍妾为何不将之丢弃,田文见母亲垂泪,立刻起身大声反问:“君不养育五月子,不知何故。”
田婴回答:“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
田文反驳道:“人生受命於天乎?将受命於户邪?”
田婴默然。田文继续斥责自己父君:“必受命於天,君何忧焉。必受命於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若你的寿命由天注定,为何还要妄图违抗天命,若是受限於自家门户,我劝你还是赶紧把门户加至十丈高,因为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长到如此之高。
田婴无言以对,曰:“子休矣。”直接让自己这个胆大的儿子闭嘴。
过了一些时候,田文趁空问他父亲田婴说:“儿子的儿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孙子。”
田文接着问:“孙子的孙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玄孙。”田文又问:“玄孙的孙叫什么?”田婴说:“我不知道了。”
田文说:“您执掌大权担任齐国宰相,到如今已经历三代君王了,可是齐国的领土没有增广,您的私家却积贮了万金的财富,门下也看不到一位贤能之士。我听说,将军的门庭必出将军,宰相的门庭必有宰相。现在您的姬妾可以践踏绫罗绸缎,而贤士却穿不上粗布短衣;您的男仆女婢有剩余的饭食肉羹,而贤士却连糠菜也吃不饱。现在您还一个劲地加多积贮,想留给那些连称呼都叫不上来的人,却忘记国家在诸侯中一天天失势。我私下是很奇怪的。”
“从此以后,田婴改变了对田文的态度,器重他,让他主持家政,接待宾客。宾客来往不断,日益增多,田文的名声随之传播到各诸侯国中。各诸侯国都派人来请求田婴立田文为世子,田婴答应下来。田婴去世后,追谥靖郭君。田文果然在薛邑继承了田婴的爵位。这就是后来蓄养三千食客的孟尝君。”
长田利氏听得津津有味,见他停下,追问道:“不知这位薛国守护后来如何?”在他的理解中,孟尝君领有一国,自然就是守护大名主,这种理解也不能说是有错。
“先生可知薛国大名孟尝君为何后来闻名海内,名重天下?”高师盛干脆顺着他,将称呼换成了,更容易理解的幕府官职。
“必定是他贤德爱士,养客三千,最重要的是,他父亲又是一国大名。”
“不错,先生可知薛国大名孟尝君另外一件故事吗?”
“什么故事?”
“焚券市义!”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的介绍道:“当初,有一位落魄的武士,名叫冯谖,听说薛国大名孟尝君田文乐于招揽宾客,便穿着双破草鞋远道而来见他。孟尝君例行公事的问道:“承蒙先生远道光临,有什么指教我的?”
“冯谖很诚恳的回答说:“我是个没有什么能耐的人,听说您乐于养士,我只是因为穷困潦倒,无以维持生计,所以想归附您谋口饭吃。”孟尝君没再说什么,便把他安置在食客的浪人长屋里。|”
“可浪人居馆里的仆役们看不起浪人冯谖,成天给他粗茶淡饭。”
听到这里,青木大膳面色十分难看,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困居骏府期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旁边的弟子北庄万次郎窃笑不止。
他当初就是在自己师傅最落魄的那段时间认识的,师徒两人时长被浪人居馆的仆役刁难,故意不给饭食,最窘迫的时候一连三日未见饭菜,不禁想道:“如此看来,这位薛国浪人冯谖的运气比我师徒二人,好上不止一点半点,起码还有粗茶淡饭可吃。”
“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就倚门弹剑哼歌了:“长剑长剑回去吧!吃饭没有鱼。”佣人就把这事向孟尝君打起了小报告,孟尝君大手一挥“给他吃鱼,待遇跟别人一样。”又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又故伎重演,这回唱的是:“长剑长剑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别人就把这事当笑话一样的讲给了孟尝君听,孟尝君豪爽地说“给他车子吧,与别的乘车人一样。”
“这下,冯谖可就得意了,乘着车子去看他的朋友并且说“孟尝君非常尊重我。”可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弹剑唱道“长剑长剑回去吧!没有钱养我家。”这下,别人都觉得他太过分了,简直是贪得无厌,就去孟尝君那儿报告,孟尝君倒不在意,在得知他家中尚有一老母后,就叫人按时供给其母吃穿用度。于是,冯谖就不再唱歌了。”
长田利氏不屑说道:“这等登门乞食之徒,当真连野狗都不如,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挑三拣四!”
这下青木师徒二人,脸黑的都跟锅底一样,吓得旁边的长田盛氏,生怕他二人上前,将自己大兄揪出堂外,给痛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