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坐在木图前一动不动。
最后一局推演的棋子还没有收拾,借助前面数轮的经验,交战的双方都将手中实力发挥到了最大。即便是真的放到了战场上,两军主帅所能想出来的杀招也不过如此。只见一个个代表**的大小陶甑奋勇先前,攻城掠地,兵锋一直推到了太原城下。但**的脚步也尽于此处了,宋金刚凭城据守,刘武周远道来援,尉迟敬德迂回到**的后方,切断粮道和退路…….
恍惚中,木图上的大小陶甑都活了起来,变成一队队将士浴血奋战。李建成分明看到,自己在太原城外功亏一篑,无数将士因为自己的刚愎而惨死,活着的人却找不到退路。更远处,则有一伙援军故意放慢脚步,冷笑着看自己粮尽援绝,身败名裂!
“喔!”一阵酒劲上涌,他差点将下午吃的东西全从嗓子里喷将出来。心腹爱将冯立见状,赶紧上前一把将李建成搀扶住,连打带捶,终于让对方顺过来一口气。主从相对摇头,然后放声长叹,“唉——!”
“不过是一局棋罢了,太子又何必如此颓丧?”东宫长史王圭上前数步,低声劝谏。“先前我等的谋划的确有些过于一厢情愿了。可如今大军尚未出发,所有错误亦不曾犯下。再仔细谋划一番,未必没有破敌之策!太子若是连这点定力都没有,将来如何将陛下的基业发扬光大?”
“先生说得有道理,孤今天着相了!”被王圭数落得满脸惭愧,李建成拱着手回应。
“兵无定势,水无常形。今天我等之所以多算不胜,少算有功,不过是占了熟悉自家情况的便利罢了。那尉迟敬德和宋金刚又不没生着千里眼,怎会对我军内部情况了解得如此清楚!”见太子诚心受教,王圭继续出言开解。
“是啊,尉迟敬德今日又不在帐中!”李建成点点头,努力将身体坐得笔直。“长史说得对,事在人为。尉迟敬德又不是神仙,岂会没有疏忽的时候!”
“殿下此言甚妙!”王圭知道李建成的性格弱点是‘稳重有余,进取不足’,此刻见他终于从消沉中摆脱了出来,笑着建议:“如今之势,我军箭已在弦,不得不发。但今天木图推演中的一些想法还颇有可取之处,殿下可以仔细斟酌!如果没有一战而锁定胜局的把握的话,不妨就像木图推演的前半局那样,把我军最大的实力全都发挥出来,给尉迟敬德以教训,杀一杀他的嚣张气焰。至于收复太原么,也不要急于求成。反正我大唐实力远远强于对手,零敲碎打,积少成多,慢慢耗,也能把刘武周军耗成疲兵!”
“嗯!的确如此!”李建成轻轻点头。然后将目光转向了冯立,“冯将军以为呢?孤这仗该怎样打?”
冯立也曾身经百战,经验十分丰富。听太子向自己问计,略作沉吟,低声答道:“末将赞成王长史的意见!今日推演,末将收获颇多。特别是大伙总结出来的我军招数,在战场上若是能施展出十分之一,也足以将尉迟恭逼得手忙脚乱。而尉迟恭可能使用的翻盘招数,我军大可置之不理。见到好处就收,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
“好!”李建成笑着点头,将目光又转向了薛万彻,“你呢,薛将军以为如何?”
薛万彻乃前右武侯大将军薛世雄之子,年少时风流倜傥。但自从父亲因出兵讨贼受挫而病故后,整个人就变成了个闷葫芦,很少愿意开口说话。此刻听李建成问到自己,拱了拱手,低声道:“殿下说怎么打,末将往哪里去便是。只是要当心尉迟敬德情急拼命!”
“当心他什么?”李建成没大听明白薛万彻的意思,皱着眉头追问。
“他武艺非常好。”薛万彻又简短地回答了一句,然后继续低头把玩手中的酒盏。
“比你如何?”李建成明白薛万彻的脾气秉性,所以也不计较对方失礼,笑了笑,继续追问。
“强出甚多!”薛万彻坦然承认。“末将听说他身披双层重铠尚能持槊越过鹿砦。”
大**中甲胄制式沿袭自大隋,尺寸种类都差不多。所谓重铠,没有特别说明的情况下,通常为厚牛皮所制,关键部位配有镔铁打造的防护板。这样的铠甲一幅重达二十余斤,两幅加起来就是四十多斤。负重四十多斤,手中再持着丈八长槊,还能从鹿砦上飞身而过,这份体力,就着实有些惊人了。两军阵前,足堪以一挡十。若是亲自带领一群甲士冲锋,恐怕得三到五倍的兵力才能将其挡住。
“刚才薛将军怎么不说?”王圭心中吃了一惊,抱怨的话冲口而出。
“末将是仲裁!”薛万彻翻了翻眼皮,简略地回应。
“不怪薛将军。木图推演,本来也无法把双方主将的武艺高低计算在内!”李建成笑着阻止王圭继续发作,然后向薛万彻追问道:“比其他人呢?以薛将军之见,我大唐可有武艺高于尉迟敬德之将?”
“没见过!”薛万彻轻轻摇头。“倒退三十年,罗艺可能胜他一招半式。其他人都不行,即便是博陵大总管李仲坚,顶多也是平手!”
“哦,孤知道了。”李建成长长吸了口气,然后慢慢说道。他知道薛万彻不会轻易推崇一个人。既然今天一再强调尉迟敬德的勇武,此人武艺必然足以对局势产生影响,甚至说在关键时刻,能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这样的勇将他不是没见到过,想当年在辽河东岸,李仲坚纵马抡刀,砍高句丽军如切瓜砍菜。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弟兄立刻都变得信心百倍,无不以一当十。如今像李仲坚般勇武的一员悍将,偏偏挡在了自己对面。可仗又不能不打,正如王圭刚才所说,**此时已经如箭在弦,不得不发。若是在河东战场自己依旧毫无建树的话,群臣眼里可是愈发只剩下一个英姿勃发的秦王,看不见自己这个太子了。
“多备重甲强弩,不给他领军冲杀的机会就是!”看到李建成神色郁郁,车骑将军冯立低声说道。
“臣观今天主动向殿下请缨的那个王君廓将军也是个勇士,何不将他带在身边听用?”王圭想了想,也提出一条可行建议。
“孤正有此意!”李建成笑着点头。然后放声大笑,“未战先言败,孤真是越活越胆小了!算了,是英雄是狗熊,战场上才能见真章。王长史,明天替孤起草一份将令,让王君廓带领所部精锐到孤帐下听用。他不是喜欢用骑兵么?需要多少战马军械,孤全都给他一并补齐了!”
“诺!”王圭轻轻拱手。
“依末将观之。程名振文武双全,才能更在王君廓之上!”冯立想了想,笑着提醒。“今天的木图推演,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指挥。王君廓将军只适合作为勇士冲锋陷阵,而程名阵将军身上,却颇有古代名将之风。”
“是么?”李建成不太赞同冯立的意见。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想起程名振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他就觉得意兴阑珊。这些年来,他见过的名将、勇将不少,哪个都不会像程名振那样,无欲无求,从头到脚散发着一种孤芳自赏的味道。即便是幽州大总管罗艺,论名声、武艺和能力,哪一项不强于程名振百倍?在自己面前,依旧会亲亲热热露个笑脸,虽然那笑脸极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李建成不是没有心胸的人,也不太在乎属下在自己面前放纵失礼。但他在乎一种态度,把自己当做大唐太子,给予尊重和信任的态度。而程名振今天的表现,恰恰令人失望。他的言行举止毕恭毕敬,想进谏自己不要轻敌,也采取了木图推演这种委婉的手段。但其身上的礼貌和恭敬就像两层重甲,将一个真实的他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根本不让人看清楚,更无法令人放心收为己用。
“正是!”没等冯立替程名振继续美言,薛万彻主动插嘴。“胆小,谨慎,虚伪。不堪依仗!”
冯立抬眼看了看薛万彻,没想到程名振给对方的印象如此不堪。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他没有为了程名振得罪同僚的必要。又看了看李建成的脸色,笑着建议道:“想是他初来乍到,心思尚未安稳下来吧。但他的眼界却是没的挑。殿下如果现在无法对其委以重任,不妨将目光放长远些。厚待之,慰勉之。加以时日,想必他也会知道殿下的胸襟!”
“是么?”李建成继续点头,却不肯给予肯定答复,“王长史呢?你怎么看这位程将军?”
从李建成的语气中,王圭已经猜到了他对程名振不怎么感兴趣。笑了笑,低声道:“也许是待价而沽吧,这也是人之常情。依微臣之见,这程将军倒也有些待价而沽的本钱。念在今日他曲意进谏是出于一番公心份上,殿下不妨将粮草辎重交给他。以他那处处求稳的性子,应该能保证大军的供给无忧!”
“他今天在木图上几度将孤杀得大败,孤不着恼他,却欣赏他的本事。但他既然不信任孤,孤又何必强求?”李建成长长了吸了口气,终于道出自己不喜欢程名振的原因,“就依先生之见,将粮草辎重交给他吧。想必以他的本事,也不会令孤过于失望!就这样吧,天色不早了,你等也下去休息。明日一早,孤要在城南校阅全军!”
“但凭殿下决断!”王圭等人拱手施礼,然后起身告退。待大伙都走远了,李建成回到木图前,又重重地坐了下来。
曲言进谏,纵横捭阖,无论持黑持红,都有办法锁定胜局的,岂会是个平庸之辈?可他凭什么拒人千里之外?如果是朝中那些赫赫威名的大将也就算了,他们骄傲有骄傲的资本。这个程名振不过是一个刚刚来投的降将,手里只握着四、五千人,有什么资格对自己冷淡?
秦王,秦王,所有人都看好秦王。屈突通如此,刘弘基也如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降将还是如此。孤真的那么差,真的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么?
待价而沽,孤偏偏不遂了你的心思。孤倒要让你看看,到底值不值得你主动来投!想到这儿,他抓起一只大号陶甑,随手丢了出去。
啪,代表一万大军的陶甑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