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水北岸,石家军早已严阵以待。凭借洺州营前天在无名木桥上大胜的锐气,士卒们对于即将发生的战斗并没有太多的恐惧。‘洺州营几百人就能顶住李家军一整天,咱们五千多人肯定也做得到。’大多数人这样给自己打气。‘石寨主挑了一早晨战,姓柴的直到现在才敢过河,分明是怕了咱们!’很多低级头目如是鼓舞麾下袍泽。
表面上蔑视敌人,在战术方面,石瓒则使出了浑身本领。参考伍天锡前几天的经验,他把军中所有使用长兵器的士卒,无论是长槊手、长矛手还是砍刀手都集中在了方阵的正面,一排接着一排。层层的长兵器背后,隐藏着七百余名步弓手。在步弓手的身后与两侧,则是手持盾牌和短兵器的朴刀手,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保护步弓手不被敌军砍杀,同时维持方阵的侧面完整,具体能坚持多久很难预料。在方阵的最后,伍天锡和三百陌刀手被隐藏了起来。那是石瓒心中的扭转乾坤的最后手段,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使用。
对于熟读兵书的柴绍而言,这个大方阵显然破绽百出。略一斟酌,他便有了应对之道。怀化郎将孙炎武带领两旅长槊手从最中间的两座桥梁上缓缓前进。归德中郎将李荣和游击将军马则卿各带一旅朴刀手登上了中偏左右的两座浮桥。站在最外侧两座浮桥上的,则是由蒋钦和杨怀两名校尉所部的朴刀手和弓箭手,侧着身子,缓缓向河对岸移动。六支队伍同时接受身背后鼓声调节,在推进的同时形成了一个尖锥形。锥形的顶端,正对方阵的中央。
“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夹着晨风,吹得人浑身冰冷。
“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急促如雨,催促人加快步伐。
时间骤然变得很慢,仿佛和桥上的晨雾一样慢慢凝结。突然,太阳又往天空上跳了一下,桥上的队伍向前涌了涌,又涌了涌,缓缓加速。“呜呜——”又是一声凄厉的号角,走在正中央两座浮桥上的士卒拉下护面的铠甲,放平长槊,躬起身子。“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点的调子突然激越,如惊雷滚过天边。人群先是一顿,然后向潮水般炸将开来,卷着呐喊声扑向对岸。
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八十步。弓箭手率先发难,白羽缤纷,在敌我双方头上飞来飞去。先是几十支,几百支,然后是铺天盖地。河风将其中一部分吹歪,但大部分还是落向了既定范围。静止的方阵前端顿时被打出了无数缺口,血光飞溅,哀号声不绝于耳。前冲的队伍中也有不少人倒下,被自家袍泽踩在脚底,或者推下桥面。
“射!”石瓒挥动鼓槌,大声命令。
呜!”数百支死亡之箭带着风声飞上了半空,掠过河面,向桥上的李家子弟扎将下去。
“射!”奋武郎将蒋钦挥动横刀,威风凛凛。
呜!”数百支死亡之箭带着风声飞上了半空,掠过河面,扎向石家军方阵。
“射!”石瓒再度挥动鼓槌。
“射!”蒋钦再次举起横刀。
羽箭往来,带起一团团血雾。血雾当中,石家军的方阵如被暴风雨中的芭蕉,左右摇曳,却寸步不动。血雾当中,李家军队列被打得碎裂成段。红雾翻滚的桥面上,伤者一个接一个倒下,攻击的队伍却继续执著向前,片刻不停。
双方都没有做调整,也来不及再做调整。死者和伤者被拖出队伍,摆在一旁。生者脸上挂着冷汗,要紧牙关,准备以血肉之躯迎接下一波打击。第四轮弓箭很快又落下,带走更多的生命。弓箭手们看都不看,拉开弓弦,将第五支羽箭搭在了弓臂上。
白羽当空,风声萧瑟,血如莲花般绽开,生命如残荷般凋落。
濡水滔滔,奔流不息,再度被人血染红。宛若一条血河,从脚下一直流向天外。
好在双方的羽箭的有效杀伤射程都只有百余步,好在双方的距离足够接近。 就在河水即将被尸体堵塞的时候,双方的前锋同时爆发出一声呐喊,然后平端长槊,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轰!”血肉飞溅,地动山摇。
借着从桥上跃下的惯例,李家军士卒瞬间将石家军方阵撞出一个豁口。几十名长槊手顺着豁口冲了进去,将身边的敌人一个个刺翻。方阵一颤,再颤,像一块被斧头劈中的榆木般发出悲鸣。艰难地开裂,然后艰难的合拢。无数兵器从四面八方插过来,将突前的李家士卒刺倒,绊翻,扎成筛子。方阵猛然一顿,一合,一挤,恢复原状。李家士卒死的死,伤的伤,被推出阵外,半步不得前进。
石瓒自打清早就开始的骚扰战术终于见效。睡梦中被惊醒又在营帐里等待了近一个时辰的李家士卒个个疲惫不堪,平素训练好的战术动作生涩无比。而站在岸边严阵以待的石家军则精神抖擞,趁着李家子弟精神头没恢复过来之前,将他们一个个送入地狱。
攻击迟迟达不到预定目标。柴绍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紧皱着眉头想了片刻,他挥舞令旗,再度作出战术调整。
角声将军令送到最前方。低级军官不畏生死,迈开大步,从桥头一跃而下。紧跟着,更多的李家士卒从桥面上跃下,在方阵之前与自家袍泽结成小团,淌过河岸边的浅水区,彼此照应着向前厮杀。他们将敌军数个,剥开一层,然后自己也被刺倒,扑在敌人的尸体之上,变成下一具尸体。新的一轮突击就在尸体上发起,踩着血,踩着泥浆,踩着死者和伤者的胳膊,脊背,不管不顾,无止无休。
“杀贼!”一晃功夫,怀化郎将孙炎武已经冲到了第一线,举着横刀叫嚷。几名忠心耿耿的护卫夹在他前后左右,端起长槊奋力前刺,将敌军的方阵再度撬开一个缝隙。孙炎武一个箭步冲了进去,身体下蹲,横刀迅速扫动,几条人腿顺着刀光飞了起来。受伤者厉声惨嚎。不待敌手做出反应,孙炎武又向前迈了一步,还是一蹲,一扫,周围仿佛就多了一块空隙,然后再一扫,空隙瞬间增大,身后的李家士卒快速把将军冲出来的空隙补满,将窦家子弟向远处挤去。
转眼之间,至少十余人倒在了孙炎武的刀下。鲜血溅得他满身都是,顺着铠甲的边缘滴滴答答地下淌。他却半步都不肯停歇,继续呐喊着冲锋陷阵。向前,向前,再度向前,手起刀落,如入无人之境。
与此同时,归德中郎将李荣跳下浮桥,从左翼冲入石家军方阵。游击将军马则卿跳下浮桥,带领麾下袍泽从右翼突入石家军方阵,三名勇将彼此呼应,如同三头猛虎扑入羊群。石家军的方阵再度出现裂纹,缺口,并且裂纹越来越大。眼看着方阵就要崩溃,猛然间,石瓒停止击鼓,从手边抓起一支暗黑色的令旗。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令旗展开,一阵怪异的角声骤然响起。河岸旁干枯的芦苇丛中,猛然推出了十几只木排。每支木排都载着了十几名光着上身的死士,还有一大堆浇过油的干芦苇。不待李家军作出反应,死士们抓起事先准备好的竹篙,奋力一撑。刹那间,就将木排撑到了河道中央。然后又是齐齐的一用力,十几座木排化作一条长龙,顺着河水向浮桥撞了过去。
“阻止他们!”段志玄反应迅速,越俎代庖替柴绍下令。
“弓箭手,射木排,射木排!”几乎是与此同时,柴绍的亲兵也扯开嗓子,将最新命令传遍了全军。正在弯弓搭箭随机寻找目标的李家弓箭手马上掉转方向,将铺天盖地的羽箭射向河道中央。宽阔河面上,立刻下起了一场箭雨。红色水花伴着红色的血花飞溅,被射中的石家军士卒像下饺子般掉入河道。但木排却在惯性和水流的推动下,毫不停歇地向浮桥靠近。
“嘭!”两支木排撞上了拖住浮桥的沙包,发出沉闷的轰响。临时搭建的木桥晃了晃,然后慢慢恢复平静。没撞断!正在列队过河的李家子弟齐齐松了一口气,可是没等他们将这口气缓过来,木排上猛然腾起了一股浓烟,事先摆在木排上的芦苇,树枝都燃了起来,浓烟伴着火苗卷上了桥面。
“啊!”李家士卒被烧了个措手不及,在烈火和浓烟中互相推搡,拥挤,噼里啪啦落入水中。
其余几支冒起浓烟的木排顺着水流,在敢死队的操纵下继续扑向第二座浮桥。“放箭,放箭,阻止他们!”一瞬间,所有李家军弓箭手的注意力都被燃烧的木排吸引过来,拼命向河道中攒射。一个个操纵木排的死士被射成了刺猬,弥留之际,却用最后的力气推着竹篙,挣扎着将木排一寸寸向桥墩靠近。
你不让我活着,我也不让你活着。冷笑声中,木排撞上了浮桥,浑身是羽箭的石家军勇士翻身落水。这一刹那,他目光中没有恐惧,只有骄傲。他尽力了。对得起石瓒将军给的那二十吊赏钱,也对得起在河对岸注视着自己的父老乡亲。如果他日四海归一,无论谁当了皇帝,他的儿孙可以凭着那二十吊赏钱买地开荒,娶妻生子,过上远比父辈们幸福的生活。
他的要求如此简单,生命如此廉价。历史中永远不会记下他的名姓。但是,他的身影却前仆后继,写满四千年青史。
只是希望自己的后代比自己活得好一些,活得像人样一些而已。没有别的奢求,却为此可以忍受一切磨难。
冒着浓烟的竹排顺流而下,扑向了第三座浮桥。桥面的李家士卒几乎被吓呆了,不肯继续前进,却也无法后退。眼睁睁地,他们看着烟火长龙涌向自己的脚下,眼睁睁地,他们看见火焰卷向自己。然后,无数人在火苗烧到身上之前悲鸣着跳下水,扑腾着逃向岸边。不管身后指挥者声嘶力竭的喝骂,也不管河水深度其实仅仅没过了锁骨。
第三座,第四座浮桥陆续被木排撞中,在木排上幸存的石家军死士的操控下,接连四座浮桥都被烈火阻断。第五座浮桥上的士卒反应及时,在一名小校的带领下跳入水中,用身体挡住了木排的去路。经过一番厮杀,他们杀死了木排上所有石家军勇士,保住了大军过河的最后两条通道。
余下的木排失去了主人,打着旋,裹着浓烟从最后一座浮桥下飘过。浮桥上,李家士卒发出一一声欢呼,冷汗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过河,过河,不要停顿!”昭武郎将杨怀大喊大叫,督促自家袍泽继续前进。李家军在双方接触面上的人数不占优势,攻击一停顿,很容易被对方抓住破绽。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是已经于事无补。一座木排上的柴草有限,根本焚断不了任何浮桥。而石瓒所求的,也不是将浮桥彻底烧断。付出了这么多条性命,他需要的,仅仅是将李家军的攻势停一停。
停一停,停一停,只要短短地一个停滞,已经足够了。
“全军向前,将王八羔子们挤下河去!”趁着浮桥上的敌人攻击停滞的机会,豁出去了石瓒大声命令,丢下鼓槌,顺手抓起横刀。
“全军前进!”石重,石慧,还有张全、冯庆等将领全部抓起兵器,加入了反击序列。
一直在李家军冲击下屹立不倒的大方阵猛然收缩,然后缓缓向前顶去。士卒们一个接着一个 ,前仆后继。已经冲入方阵中的孙炎武、马则卿等人奋力厮杀,却无法阻挡对方的脚步。他们完全凭着个人勇武制造出来的缺口慢慢便窄,慢慢被挤成了纵条。后续的袍泽们跟不上来,也接应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