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黄雀 (六 中)
“一莽夫而已,狂妄自大,早晚误事!”见窦建德一直望着刘黑闼离去之处发呆,宋正本毫不客气地点醒。
“我只是喜欢他这份过人的胆量!”窦建德讪讪地回过头来,低声向大伙解释。
“光傻大胆而有什么用?”宋正本两眼上翻,满脸轻蔑,“既然已经达成了协议,不赶紧回去覆命,又何必节外生枝说什么不相干的混话?万一激怒了主公怎么办?岂不是白白误了他主人的大事?为了炫耀自己的勇武而不知轻重,这等蠢货,亏得有人还把他当豪杰看待!”
一番话,无处不说在了点子上。窦建德哑口无言,只好用讪笑掩饰自己的尴尬。曹旦本来看宋正本一百个不顺眼,唯独此时,觉得这酸丁也有可亲之处。咧着嘴吧,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窦建德把脸一板,冲着他吼道:“笑什么,还不回去准备明早攻城的事情。如果有了内应还拿不下清河,仔细你的皮!”
曹旦吐了下舌头,飞奔而出。窦建德冲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向程名振郑重致谢:“程将军刚才舍命相护之义,窦某此生不敢忘!”
“主公言重了!”知道窦建德不过是表示一下,程名振避开半个身子,“即为武将,保护主公乃程某肩头之责。没有什么需要感谢的。”
“反正,我念你的好处就是!”窦建德笑了笑,将话题岔往别处。“明日攻城时,你带人马更在曹旦身后。他家的田产祖业当年都被地方大户所夺,全家上下十几口人饿死过半。所以心中的恨意一直难以消除。你盯住了他,维持军纪,别让他乱杀无辜!”
“末将不敢!”程名振后退半步,叉手肃立。
“有什么不敢的!”窦建德皱了下眉头,伸手把腰间横刀解了下来,“你带着我的腰刀去,奉命巡街。无论是咱们的弟兄,还是城中的乱兵,如果有胆敢趁火打劫者,当街格杀,无需请示!”
几句话说得声色俱厉。程名振心中一凛,走上前,双手接过横刀。窦建德怕他第一次做事缚手缚脚,又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笑着叮嘱:“你放心大胆的去做好了,我在背后给你撑腰。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情,等大队人马都进城时,我也就跟着进来了。杨公卿、殷秋、石瓒他们几个跟我有过约定,过去的错误绝不会重犯。如果他们约束不住自己的下属,就不能怪我心狠不讲情面。”
吃了这么多定心丸,程名振心中即便再忐忑,也得硬着头皮把任务接了下来。窦建德笑了笑,将头又转向了王伏宝,“你还是负责在外围巡视。城破之后,定然有人会趁乱逃走。别人可以不管,但杨善会必须给我捉到。假如让他换了衣服逃走了,你自己拎着脑袋回来见我!”
王伏宝拱手称是:“主公尽管放心,即便杨善会插上翅膀,我也把他给你射下来!”
他是窦建德的近亲,平素一直管窦建德叫天王,老窦之类的胡乱称呼。第一次学着别人的样子改口叫主公,弄得双方都很不习惯。窦建德楞了一下,苦笑着摇头:“你就别装什么斯文了。鸡学鸭子叫,肯定学不像。一个称呼而已,没必要太认真!”
“非也!”不待王伏宝回应,宋正本抢先插嘴,“名号,秩序,职位,都是建立基业的根本。如果上上下下乱作一团,政令就很难畅通。打下清河县后,主公还是早些跟大伙商量商量。早定官秩,正名位……”
“把各地都连成一整片之后再说吧,八字还没一撇呢!”窦建德对此并不太热心,皱着眉头回应。“弟兄们都刚刚走在一起,过于庄重了,反而会显得生分。等大伙互相都混熟了,彼此知道了对方的脾气秉性,见识和能耐。再操持这些东西也不迟。”
“主公之言有理。整合全军乃当前第一要务。其他事情不妨稍稍靠后!”一直站在旁边不说话的孔德绍接过话头,笑着附和。
宋正本有心再劝几句,听孔德绍不支持自己,转头看看,又发现程名振目光飘忽,好像也对此不太感兴趣,只好耸了耸肩膀,不再坚持。
窦建德怕他失望,笑着解释:“我知道先生完全是为了我好。但是饭要一口口吃。杨公卿他们这些人散漫惯了,此时能听从我的号令,已经非常不容易。如果现在就太严格地约束他们,反而容易让他们离心。”
考虑到程名振也是外来投奔的力量,顿了顿,他继续道:“先生和程将军都是读书人,比较在乎礼节。换了曹旦和王伏宝他们,就觉得越随便越显亲近。而眼下军中,十个人中倒有九个是不识字的庄家汉,你让我如何勉强他们?”
这番话说得非常切合实际。宋正本听得频频点头。“主公所言极是,臣刚才的言语太鲁莽了!”
“你是长史,出谋划策是份内之责。没什么鲁莽不鲁莽的说法!”窦建德摇了摇头,笑着鼓励。“就像你当日答应我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好。没必要顾忌太多。如果大伙给我提建议时都要瞻前顾后,那我很快就要变成聋子了!”
众人相顾莞尔,都觉得窦建德把话说到了大伙的心窝子里。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了,窦建德笑着吩咐,“都回去睡一觉吧,明天估计又要忙活一整天。早晨我会在中军安排其他人的任务,你们几个任务已经明确的,就可以不过来了。多留一点时间自己做准备,也省得临阵磨枪。去吧,去吧,我也累了。打这种烂仗,最为耗神!”
众人笑了笑,各自告辞回营。第二天上午,按照与内应的约定,窦建德亲自到城南领军,杨公卿威逼城北、石瓒督师城西。三面攻打甚急。唯独在城东一侧,由曹旦和程名振二人各自带了千把弟兄,稀稀拉拉地虚应故事。
城内的兵力本来也没剩下多少,杨善会调度起来捉襟见肘。很快就上了窦建德当,顺着对方的意图将城东的兵马抽调半空。曹旦发觉时机已到,策马来到城门口,冲着上面大喊道:“你等还坚持什么劲儿?这座城再坚固,还能守得了几天?窦天王进城后,抄家又不会不抄穷人的,你等把命搭在这儿,最后自己能捞到个啥?”
城上的乡勇已经精疲力竭,听了曹旦的话,个个看着自己满是老茧手,无言以应。他们当中,十有八九都是富豪家的佃户、家丁。平素累死累活,勉强也就混个半饱。稍微惹主人家一不高兴,自己全家老小就得卷铺盖滚蛋。所以根本无所谓什么忠心。先前之所以拼命苦撑,是看在杨善会昔日相待之德,和大户人家提供的高额赏金面子上。如今守城已经无望,赏金和情谊看起来就不再那么具有诱惑力了。因此人人心灰意冷,都做好了听天由命的打算。
见城上半晌连支箭都没射下来,曹旦知道里面的军心已经乱了。清了清嗓子,继续蛊惑:“窦天王说,官府不干正事儿,让大伙都活不下去。他只好代替官府,给所有人找一条活路。别的事情他不敢答应,但以后在窦家军的地盘里,肯定人人都有地种,官吏半夜不会到你们家砸大门!”
城上的民壮听了这番言语,愈发提不起作战的精神来。如果不是几个官府的胥吏盯得太紧,早就有人站起身自谋出路了。几个平素骑在大伙头上作威作福的胥吏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互相用目光打了个招呼,站起身慢慢走到城楼上。俯下身子,冲着外边喊道:“窦天王说话,可否做得准?”
他们不问窦建德说的哪句话。但城上城下关键人物心里都明白。曹旦抬头向上看了看,抽出横刀,在自己手掌心狠狠一抹,举满手的热血发誓:“天王说过的话,向来是一言九鼎。老子在这里对着苍天大地保证,如果有半点没兑现的地方,就让天雷劈得老子尸骨无存!”
话音刚落,城门立刻四敞大开。几十名家丁和胥吏打扮的人,挺身立在城门两侧,“将军快请,别再耽搁功夫……..”
“有人献城!”乡勇们这才明白过味儿来,惊慌地喊道。还没等他们决定是逃走还是内奸搏斗,曹旦已经催动战马,直接冲过了瓮城。手中横刀急挥,将试图靠近瓮城内门的人,无论敌我,尽数扫翻于地。
“杀!”跟在曹旦身后的亲兵见夺门得手,立刻群起响应。上马道的上马道,控制城门的控制城门,眨眼功夫,已经彻底将东门掌控在握。
“王老五,李拐子,你们两个带三百弟兄顶在这儿,其余的人,跟我杀进去,夺南门,接应大当家入城!”曹旦举起血淋淋的横刀,大声招呼。众喽啰答应一声,跟在他身后呼啸而入。将挡在面前的活物兜头一刀,统统剁做两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