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梅华妆
十年前的中秋,月圆人不圆。
这一年,北域的鱼浮,云祗两大国爆发有史以来最大的战争,据说,战争的祸害之大,两大国一度失去了最核心的人物。
而因为远离北方,处于南国的殷川帝王尚还在醉生梦死中。
这位被后世谥号为“厉”的帝王是殷川历史上最昏聩的一位,他偏信丞相沉苏,在他的纵容下,沉苏成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贰臣。
他玩弄权术,无所不为,久而久之,他架空殷川,厉帝俨然成了傀儡。
当他足以颠覆整个王朝的时候,他贪婪的手又伸向了极地大漠的忘川族。
今日朝堂上,厉帝一如既往在皇座上睡得正香。
在长久的沉默后,沉苏忽然提议道,“我听说忘川族人生来得天独厚,食用他们的心脏,或许能够长生不老。”
众臣哗然,心中都道是荒唐,但在他的淫威下,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唯有向来骨气铮铮的太傅多言了一句,“这是违背人伦啊!陛下万万不能做这种残酷的事情。”
沉苏亲自提着剑,将他的头割了下来,鲜血沾湿了他的袍子,对着他死不瞑目的双眼,他连连冷笑,“我看你是想阻碍陛下修得长生不老之身,既然你这么不忠,自己就先下地狱吧!”
众臣噤若寒蝉,纷纷垂下头去,心里荒凉一片,几个老臣不禁老泪纵横。
殷川仅剩下的两个皇子明郁和明桓站在最前面,漠然无声,像是早就习惯了沉苏的猖狂。
这便是殷川,以沉苏马首是瞻的殷川。
“看来无人有异议。”他阴狠的目光在众臣身上游离了一圈,最终停留在厉帝身上,“不知陛下对我的提议,有什么看法?”
厉帝被强行唤醒,有些暴躁地说,“说了多少次了,该要怎么做,让桓儿去办,该要下什么命令,你看着来。”
荒唐至此,谁人还敢多言。
沉苏眼梢底下漾开了一圈笑纹,“那就听陛下的吧,攻打忘川族,倾覆全族。”
旋即他仰天大笑起来,“此次出征,必为陛下得来长生之法,还请陛下等我凯旋归来。”
厉帝打了个呵欠,睡意惺忪地说,“爱卿最是为朕着想,桓儿,郁儿,你们也好好学着点。”
眼角的余光扫向两位皇子,沉苏好一阵狞笑。
两位皇子有意垂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他们的眼底都不约而同地萦绕了一丝弑杀。
随着自己的地位如日中天,沉苏越发不避嫌,前几年竟为自己建了一座与皇宫媲美的宫殿,这座宫殿坐落在城西,而原先的城西有一座偌大的地牢。
如今这地牢还在,只是成了他的私人地牢。
他就在这座地牢里,用鲜血洗涤斑驳的墙,为此整座宫殿都散发着一股血腥味。
有人传言,地牢里还有一座血池,血池里躺着一个摄人心魄的妖异少女,据说,她是沉苏从小豢养的“宠物”。
沉苏对她,总有一种扭曲的兴趣。
沉苏离宫出征,今日打开地牢的是他手下最神秘的门客煜月,他通身罩着惨白的斗篷,面上也戴上了厚重的獠鬼面具,一层又一层地掩盖了他的真实模样,从没有人看见过他的真实面目,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他仿佛是从地底冒出来的。
但他却在短期内让一向谨慎的沉苏对他深信不疑,其人智谋,可见一斑。
外面传得风风雨雨,有谁能知道这灭族便是他的提议,而豢养宠物也是他的主意。
他穿行在甬道里,如一阵阴冷的风悄然掠过黑暗,黑暗的尽头果真是一座血池。
血池里端坐着一个少女,墨色的长发漂浮在鲜血上,像是红梅枝头忽然飞来一只孤雁,她背对着他,只一道惊鸿背影,足以颠倒众生。
煜月孤身一人站在阴影里,喃喃有语,“忘川族迟迟攻不下,你猜还有几天,才能攻下它,我猜,还有十天。”
他或许是在提醒她,她想逃出去,只有最后的十天了。
少女无动于衷,墨发忽而打了个璇儿,血池里冒出了几个泡。
煜月捕捉到这一变化,不禁发出一阵快意的笑,“小梅,沉苏要攻打你的家乡了,等你出去后,看到那些残肢骨骸,你一定会疯掉的,可是我就想看到你疯狂。”
“你明明还清醒着,可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和我多说,你知道吗?我多想听听你的声音,听你说一声,我要杀死你。”
他几近癫狂,对这少女的执着仿佛要溢出眼角。
“我要让你死无全尸。”
少女开口,犹如机械,一字一顿。
他笑得发颤,“哈哈哈,这样就对了,我给了你仇恨,你自然要把最好的自己回报给我,小梅,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我要走了,很多年后你我相见,我希望你不再是由我践踏的蝼蚁,你一定会成为这世上最强大的女人对不对?”
他偏执,他疯狂,他最终为那少女凄恻叹息,“我想看到那一天啊!看到你高高坐在白骨王座上,睥睨整个天下,而我要告诉世人,你是因我而生的王。”
少女重复道,“我要让你死无全尸。”
他瞬时收敛笑意,满眼冷酷嗜血,“那就去学会杀人吧!只有这样,仇人才会在你手下苟延残喘,明氏,沉家,他们都会血债血偿。”
“我要让你死无全尸。”
她永远都在重复同一句话,煜月发出诅咒般的笑声,“对,我也一样。”
“我要我的王,爱我,恨我,杀我,与我一道沉沦。”
话毕,他逶迤满地的黑暗,悄然离去。
地牢刻意没有关上,那调皮的沉家小公子沉时音不知从何时起,就偷偷溜了进来。
少年生来绝色且羸弱,看起来比女儿家还楚楚动人,他一路走入黑暗,终于走到了血池边,他看着血池里端坐的少女,眼底翻涌着激动的光,想来,这样的诡谲场面,他闻所未闻。
他慢慢靠近她,“你是谁?为什么会躺在血池里?”
少女背对着他,发出沙哑碎裂的声音,“你又是谁?”
沉时音有着时下贵族独有的高傲,他当下就昂首挺胸,隆重地介绍自己,“我叫沉时音,我是沉家最受宠的公子,只要是我发出的命令,没有人敢不听。”
转而,他好奇地说,“我想看看你的脸,你的背影那么好看,那你的脸也一定是最明艳的吧!我命令你转过来。”
“是啊!”少女鬼祟地一笑,“我的脸当然是最明艳的。”
她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她的面孔是腐烂的,她失去了自己的两只眼睛,只剩下了两只黑洞般的眼眶,她似在这座血池里遭遇了人间最惨烈的折磨。
沉时音生平里从未见过如此画面,他不由地愕然尖叫起来,“啊!怪物!”
她抬起手,撩动着自己的发,明明手是纤弱好看的,可她的模样委实像是一只恶鬼。
手中悬丝穿梭在她满头的发丝中,径直射出,穿透了他的心脏。
沉时音睁大着两只眼,瞳孔渐渐涣散,而他的瞳孔里,倒映着一滴血,和一个满身都是血的少女。
她嗫嚅着唇瓣,似在说,“就从你开始,我要让沉家血债血还。”
她从血池里漫步走出,明明没有双眼,却还是凭借气息,和多年来的执念,回到了大漠。
大漠深处,有她的家乡,忘川族。
来往的过客,看见一个周身笼着黑纱的少女匆匆走过,他们都免不了侧目去看。
毕竟,这少女实在是怪异,六月的天,谁还会把自己包裹地如此严实。
从白天走向黑夜,从平壤走向山峡,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恶臭味,这恶臭味如同腐尸的臭味,她多像是一具行走的尸体。
她日夜不休,终于赶到了大漠。
今天已是第七天。
从前忘川族外红梅环绕,到处都是飘零的绯红花瓣,像是少女时期最美好的一场梦,而今梅林成了一地的灰烬,遍地都是族人的尸体。
再深入忘川族内,都是银甲披身的士兵,士兵们伫立在族前,层层把关,似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凭借气息,她慢慢靠近,众人见她行事诡谲,大多警铃大作。
她再要往里面走去,有一士兵将她拦下,“你是谁人,来此作甚?”
她辨不清容颜,只能看到一双露在外面的手,精致无暇,天下罕见。
那双手缠绕了丝丝缕缕的银光,士兵正要凑近去看,谁知那些银光突然变作了万千银丝,她的手往上一抬,银丝猛一下就刺穿了他的喉咙。
她郑重其事地宣誓道,“我叫梅华妆,是个死人,我要来找夺去我命的人报仇。”
众士兵俱是大惊失色。
她只身闯入忘川族,每走一步,必有人亡,银丝穿透了他们的心脏,溅出一色的鲜血。
死的人越来越多,动静越来越大,只一会儿就引起了沉苏的主意。
沉苏从人群里走来,看见她的那瞬间,顿时怒不可遏,“煜月那个废物居然能让你逃出来。”
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是镌刻在她灵魂里的气息。
她知道就是这个人剥去了她的脸,剜走了她的双眼,把她囚禁在血池里,当成他豢养的宠物。
她发出惨厉的一声,“沉苏,我要你的命。”
她疾步扑向他,银丝却在半空中被截断,沉苏恶狠狠地瞪着她,“这悬丝是我所赠,你的本事是我所教,你人也是我的,就凭你这点本事,还想杀我?”
梅华妆失去了悬丝,还是没有停止住自己的步伐,她几乎是不要命地扑了上去,沉苏拿着剑,在她身上猛戳一阵,她似失去了知觉,不但没有松手,居然还牟足了力气,不停地撕咬着他的身体。
这少女根本是怪物,她不惧死,或者说正如她所说,她已经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了。
沉苏没有办法,急切地命令身边的人,“你们还愣着干吗?还不赶紧把她从我身边扯下来。”
但是不管有多少人,前仆后继将她拖下去,到头来,她未曾退步半分,而那外人眼前风光无限的丞相大人,脸上,身上,皆是千疮百孔。
其中有一士兵突然小声提醒道,“大人,用光啊!鬼是怕光的。”
梅华妆双手下意识一抖。
“对了,鬼是怕光的。”
沉苏对着她,很是得意地笑了笑,“我再一次送你下地狱,好不好?”
士兵穿行在荒凉的大漠上,手里拿着一盏惨白的灯笼,白光笼罩了她一身,她浑身瑟瑟发抖起来。
没错,她确实惧光,她抑制不住,从沉苏身上滚下来。
立刻就有几根长矛穿透了她的脊背,将她钉在地上。
沉苏的心狠手辣有目共睹,他大手一挥,下达命令,“来人,上火油,管她是人是鬼,我今日就要活生生地烧死她。”
火油当头泼下,沉苏手指一弹,火星子从他指尖滚落,漫天的火光将她淹没。
她在火海里翻滚来去,身体如破筛般残破,她勉强起身,带着满身的烈火,疾电似的窜了出去,没有人敢将她拦住,自然他们也拦不下她。
望着她狂奔离开的身影,沉苏的那双鹰隼眼,不由地往上一提,“虽是逃走了,不过料她也活不长,她毕竟失去了容颜和双目,能维系她活下去的只有血池。”
“终其一生她都走不出血池,一旦她逃出去了,那属于她的灾难也就来了。”
“她是一个被上天诅咒的人啊!”
第十天的夜晚,骑在枣红烈马上的太子明桓,拿着长剑,一声令下,“开始灭族!”
铁骑攻入梅林,烧杀成性。
鬼哭狼嚎之声,凄厉入骨,一时间笼罩了整个极地大漠。
她在尘沙底下挣扎,那双完美无缺的手,为今只剩下了白骨一般的枯爪,从尘沙里招展而出。
梅花落尽,族终灭。
那面目残缺,双目流血的少女,从黄沙底下爬了出来,她指天发誓,“从今往后,我要学会杀人,我要灭一群人,毁一个国。”
“别出声。”
身后的人忙将她拖下了地底,那是一个容颜绝艳的少女,她额头有幽蓝抹额,眼梢底下还画着银蓝的花纹,预示着她身份尊贵,此人便是族长之女,褚琇。
她的身畔还站着她的奴隶,宴倾。
他是一个绝色的少年,有些木讷,总是呆呆地坐着,偶尔会听从褚琇的吩咐行事,他活似一个傀儡人。
这是族中唯一的两个幸存者。
三日前,她们捡来了她,并把她藏在地底,可以说,她们给了她第二条命。
“你可以不怕他们,但你不可以不怕执法者。”
褚琇抱紧她的腰,试图不让她爬上去。
她不再挣扎,只闷声问道,“执法者是什么?”
褚琇沉声说道,“你已经没有眼睛了,认真去倾听吧!”
透过一丝缝隙,三双眼睛,由下至上注视着突如其来的灾难。
整个梅林都充斥着浓烈的肃杀,那些神情漠然的白袍使者,手持骨杖,赤足行走,冷冷地扫视着四下,他们每走一步,必要死亡在喧嚣。
枉死的忘川族人心有怨恨,沦为恶鬼,他们手中的骨杖击落在族人的脊背上,有一些被净化,灵魂变得通透,也有一些执迷不悟,被他们彻底摧毁。
感受到灵力的波动,梅华妆身体不断渗出鲜血来,那一刻,她承受着是非人的痛苦。
褚琇生怕控制不住她,连忙命宴倾也抱紧她。
宴倾听从主人的吩咐,牢牢地将她搂紧,他的身体冰凉蚀骨,硬是压下了她心头的悸痛。
很久之后,灭族的撤退,执法者徘徊了一周,不知为何,还是不曾退却。
她心头钝痛不已,褚琇将额上幽蓝宝石拿下,贴在了她的心口之处,一阵微弱的蓝光将她笼罩住。
执法者察觉不到附近的异样,尚才离去。
天地重又回归死寂。
褚琇解释道,“执法者是游离于六界之外的生灵,好的人死后入地狱,经受轮回,只有执迷不悟,危害苍生的冤魂,去不了地狱,才归他们掌管,由他们亲自净化后,送入幽冥,经受各种痛不欲生的刑法,他们从不会轻易出现在人间,除非遇到大灾祸,他们才会现身。”
她的声音陡然逼仄,“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是出来抓犯人的,而你便是他们要抓的那个犯人!”
“你身上有忘川族人的气息,可是我又从来没有见过你,而且为什么你能引来那些执法者?”
她面容疮痍遍布,一双黑洞似的眼死死“盯”着前方,“我很小的时候,被恶人掳走,一路流亡到殷川,殷川的丞相将我关入了血池里,其间有人对我百般折磨,有人挖走我的双眼,有人活剥了我的脸,终于十多年后,我逃出了血池,可是等我归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最初的我。”
褚琇拧眉,“那你到底是谁?”
她嗫嚅着苍白的唇,“我叫梅华妆。”
褚琇倒抽了一口凉气,“你便是那个忘川族历史上,生来遭受上天诅咒的孩子?”
忘川族里,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据说有一个女孩,她遭受上天诅咒,被誉为不祥之人,她会给身边所有人带来灾难,所以她其实是被族人离弃的,而并非是被恶人掳走的。
之所以知道的那么详细,便是因为下令驱逐她的人,正是她的父亲,害她生不如死的人,也正是她的父亲。
从头到尾,她都被蒙在鼓里,毫不知道把她推入火坑的人其实是她一心要护的族人。
看着她狼狈凄惨的模样,她最终无声吞下了喉口所有的话。
仇恨已经寄生在了她的血骨里,报仇雪恨已是她最后的倚仗,就让她去为族人报仇,就让她傻傻地把殷川当成自己的敌人,于她而言,或许这才是最好的。
褚琇亲手为她披上一件黑斗篷,“你已在这里重获新生,便叫你做尘寰吧!”
少女伸出手来,枯骨般的手指上缠绕了一丝断裂的银线,“重获新生?呵!不过是从一个深渊踏入另一个深渊。”
“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放弃,终有一日,等我重回殷川,我要所有仇人为我血祭,我要拿他们的心头血洗尽我满身的尘埃。”
“我死你生,我生,你生不如死。”
月光下,她满身黑红交错,身形跌跌撞撞,如行走的一只厉鬼,褚琇的目光颤了颤,想说什么话,终是化成一句虚无的叹息。
数十年后的今天,从大漠里走出的那个女子,果真应了她当年的话,哗然大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