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华妆隐隐担忧，“立即处理掉楚沅，他们的动作为什么会这么迅速？”
老鸩抓住她的衣袖，在她衣袖上，划开十道血痕，“他的身份，他的秘密，等你回去找到他的那一刻，他会亲自告诉你的，你那时候总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快真相大白了，夫人，这是我最后的话，烦请你听着吧！”
他的神态，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好像很无力，又好像急于去完成什么事情，可是，他到底为什么会这么着急？
说完那些话，他就不再言语，羸弱的身子攀着悬丝，开始往上爬去。
东南角上确实最隐蔽，而敌人恰恰知道这一点，他爬到中途的时候，就有交错的箭矢射穿了他的身体，可最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此停止动作，一个正常人被射成了筛子怎么可能还有力气往上爬。
或许，老鸩早已经不是正常人了。
无数支飞箭都刺中了他的手臂，隔了老远，她还是能看见，他灰白的面目，和扩散开来的瞳仁。
最后他站在城墙上，几乎是万箭穿心。
“阿沅，叫我一声爷爷，阿沅啊，阿沅啊，叫我一声爷爷……”
他手臂伸开，拥着长风，仿佛拥的是他最爱的人，他发出最虚弱也是最有力的呼唤——
“梅华夫人，听好了，给我好好照顾楚沅，否则就算我做了鬼，也难以安心。”
“云祗的儿郎们……这是我身上最新的情报，你们拿好了。”
放眼望去，城墙外，有竖立的旗帜，飘飘扬扬，那些云祗的士兵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听着他奋力地嘶吼，那一声接一声，仿佛戳破了人们的心脏。
梅华妆看见，那纷纷扬扬的信笺从他身上飘落，都落到了城外，他随手抓住一封信笺，眼神往北，疾呼而出——
“阿沅，活着，你一定要活着，哪怕像狗一样备受屈辱，哪怕是猪狗不如，你也得知道，活着才能有希望……”
“我的好阿沅，爷爷送你回家吧！”
话音一断，那一向刻薄的老者就抱紧自己的心口，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谁都不知道他心口还贴身藏着楚沅的玉佩，他手中还紧攥着那封染血的信，哪怕他的身体被射成了破筛子，他最终还是把消息传了出去。
云祗的士兵没有收殓他的尸体，而是直接捡起了他身上的玉佩和信封，他们看到那些黑纸白字，眸光一阵兴奋，“快去通报将军，最薄弱的地方是西北的那一角，可以从那里攻入，而且我们要找的人很快就要找到了。”
一个人就这样轻易地死了，谁也不会去在意他，就在他跳下去的瞬间，人们心中早已经想好了怎样去遗忘他。
这就是人，虚无而短促的一生。
梅华妆的眼被风沙吹得通红，她索性用绸带将自己的脸蒙了起来，这样，就没有人知道她脸上有过失落的痕迹了。
她找到了楚沅，楚沅被苍葭拖着走，他浑浑噩噩，似是失去了一切，他呢喃道，“你听，有人在说话。”
梅华妆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她冷硬地说，“没有人，你听错了。”
楚沅一下挥开她的手，“不，我听到了有人在喊我。”
他分明听到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呐喊，“阿沅，叫我一声爷爷。”
楚沅情不自禁地应道，“爷爷。”
梅华妆浑身发凉，“你起来，我求求你振作一点。”
楚沅对上她的眼，呆怔地说，“是不是有人死了，怎么就你一个人赶了过来，是不是应该还有一个人跟在你身后，他人呢，你该不会把他丢了吧！”
楚沅一直都是不露真色的贵公子，可是现在，他癫狂如一个疯子。
那时她竟有些不敢看他疮痍纵横的脸，她始终垂着眸，“他……他……”
她想拼命解释什么，话到了嘴边，又不自觉咽了下去，她想，怎样的语言都无法掩饰深刻的痛意。
所以，她说了实话，“他死了，为了成全你，死了。”
他有一瞬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他只听到有人在喊，“爷爷，爷爷。”
他也跟着喊，“爷爷。”
于是整个世界都仿佛装满了他歇斯底里的呼唤声。
他仰头看着天，天在旋转，低头看着地，地不断往下陷，“怎么忽然天塌地陷了？”
梅华妆立刻就要将他带走，却又一次被他冷冷地甩开手。
梅华妆一耳光狠狠扇到了他脸上，“你清醒点好不好，你难道真的想让老鸩白白地送死吗？他不欠你什么，我不欠你什么，谁也不想被你拖累，你要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她不忍心说出这话，可是这残忍的话才是治愈他心病的良药，楚沅不再挣扎，只像一具死尸一样，由她连扯带拉，不断往前跑去。
苍葭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身后，就在西北角处，苍葭杀死不少人，总算为她开辟出了一道出口，梅华妆一边把他拖走，一边回头命令苍葭，“苍葭，你转道去救出殷家人，楚沅由我护着送出城门，我们就在外面汇合。”
苍葭不满地抱怨道，“夫人，你有没有想过玺夜的感受，你就把他一人丢在那里，不管不顾他的死活吗？”
梅华妆双眼充血，“我说过了，他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自然这一次也不例外。”
苍葭为自己主子感到愤然，“你就是太过信任他了，以至于一直都很理直气壮地把他丢下。”
梅华妆对他一阵长吼，“我没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你说闲话，让你去就去。”
时至今日，她被逼着前行，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挽回从前失去，或者即将失去的东西了。
梅华妆将楚沅拖出来时，已经一身脱力。
有个穿着铁甲的男子，来到了他们身前，微微颔首，“属下荣尘，恭迎太子。”
听到这个名字，她下意识抬起了头，荣尘是云祗的骠骑将军，他率领的鬼影骑是大陆最精良的一支骑兵，据说有着这支骑兵的战场，没有败，只有死亡这一条路可以走。
这鬼影骑足以令人闻风丧胆，而能率领鬼影骑的男人，也应该让人忌惮，她专注地看了一眼荣尘，那个男子其貌不扬，可是一身压迫的气息无人可比。
问题接憧而至，为什么荣尘会对楚沅说，“恭迎太子”，他叫的太子是谁人，她一下想到了什么，猛然看向楚沅，楚沅拿下脸上的面具，露出半张破碎的脸，那张脸上有着一道疤痕，可想而知是一道箭矢划过了他的脸。
梅华妆看着他，一直都没有眨眼睛，她听到楚沅低低地说，“对不起，我不叫楚沅，我本名叫元雏，小名凤雏。”
“云祗……云祗的太子，封号凤雏，五岁便以游凤之智，名扬全天下，他遗失在十年前，据说是在云祗和鱼浮的那场大战中，被敌人偷走了。”
她说完后，好像忽然一下全明白了，眼神里透着震惊的光芒。
她想过他身份尊贵，但没有想过他居然会是云祗的太子。
楚沅只一个劲地重复，“对不起。”
这不是为了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份而道歉，而是为了更多的欺骗。
梅华妆飞快地变了脸色，“所以你来到这里的时候，根本就不是你所说的三年前，而是十年前，你对我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难怪以前他说的一些话总是自相矛盾，以前他还说自己是北方人，可其实他有着南方人的习性，从最初起，他的身份就有了预示。
“原来这就是老鸩所说的秘密吗？”
听到他的这些秘密，梅华妆没有一点轻松，相反的则是担忧，因为楚沅也是那样的哀伤，他不想回到自己的国家，因为不想再被自己的国家遗弃一次了。
但凡是有心，为什么十年了，才会来这里找他。
终于她明白，云祗曾借口丢失一件重要的东西，和荒月城开战，并非是借口丢失了他，而恰恰是以他为借口，来成全荣尘的野心勃勃。
她当场怔住了，连荣尘将楚沅从自己手中夺走，她都没有察觉到。
荣尘抓住楚沅的手，笑眯眯地说道，“殿下一直不愿意见我们，看来这一次是走投无路了才主动放出了消息，我对走投无路的人一向很有对付。”
“我会让人送殿下归国的。”
楚沅焦切地打断他的话，“等一下，我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做完，里面还有人没有被救出。”
荣尘感到不悦，“他们关我什么事，我只要管好你的死活就好了。”
楚沅着急反驳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可以交托生死的那种朋友，不救他们，我心难安。”
他要出去，荣尘一把将他扣住，他的动作让楚沅怎么也反抗不了，他好言相劝道，“殿下，那位姑娘应该不会想让你送死去吧，她可是好不容易才将你救了出来，甚至还牺牲了老鸩，你忍心将他们的努力付之一炬。”
提及老鸩，他遂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他因为身体虚弱，也很快就陷入了昏睡中。
天色渐晚，他走出楚沅营帐中的时候，碰巧和梅华妆迎面相撞，他不知道，她已经在此恭候多时，“荣将军。”
荣尘好整以暇地审视着她，他就像是个笑面虎，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反咬一口。
梅华妆望着他，“我们来谈个交易如何？”
荣尘挑了挑眉，“你还想和我谈交易？”
“你不远千里赶来了这里，不光是想来救楚沅，其实更想的是一口咬下荒月城这块肥肉吧，把里面的势力收归己用，难道不是更好。”
“所以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让我帮你救下那些人。”
梅华妆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企图，而荣尘也对她的意思明了于心，二人交锋，谁也不让谁。
梅华妆见他一直不开口，她遂主动说道，“你帮我救人，我帮你收复势力，如果你愿意，整个荒月城都是你的。”
荣尘没理由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欣然地应允了下来，“我姑且答应你，可是我啊，对你的兴趣更大于那些奴隶们。”
梅华妆勾起唇瓣，眼神始终都是阴戾戾的，“荣将军，里面的那个女人还会让你兴趣大增的。”
荣尘还是没有说什么，可是他的眼神已经充分说明了一切，他想杀死梅华妆，因为他深知，这个女人很有可能会成为他的威胁，甚至是整个云祗的威胁。
他迟早会除去她，不过利用完之后再除去她似乎更划算。
两个人心怀鬼胎，各自敲定了计划。
世人以自己的利益为重，合作来得轻易，自然破裂也来得轻易。
荣尘的军队即便已经兵临城下，也还是不能让荒月城的士兵打开城门，荣尘不愿为她出全力，派自己心爱的鬼影骑偷偷潜入城中，他只肯等待消息的传来。
梅华妆不悦多时，荣尘想了想，再这样吊着她也应该是不行的了，所以几天后，就让一个鬼影骑从城中带来了消息。
而这消息让她如遭雷击。
荣尘亲口告诉她，“有一个叫玺夜的人，被抓走了。”
梅华妆当着他的面，用拳头砸穿了一堵墙，“如果不是你再三拖延，他就不会被抓走。”
“没本事就是没本事，为什么要怨别人？”
荣尘在她将欲发作的时候，又说道，“你别急，我还会帮助你的，我会让他们传信给城里的人，如果他们肯交人最好，不肯交人的话，我便要采取非常手段了。”
梅华妆听了他状似威胁的一句话，心中没来由地不安起来。
荣尘如约传了信，荒月城的人也给他们带来了信，看到那封信的时候，荣尘还在楚沅的营帐中，有人前来禀报，“将军，我给他们传了信，可是他们不肯交人，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他不露半点异色，“不交人，就攻城。”
“不许攻城。”
楚沅忽而从梦中惊醒，听到这句话，他的脸一寸寸地白透，“现在若是攻城，他们就是个死。”
他已经失去了老鸩，如果再因此和梅华妆形同陌路，那他活了那么久，和白活一世又有什么区别。
荣尘黝黑的脸上仿佛涂上了一层戾光，“那么，三日后，攻城。”
他似乎是让了一步，但实在一步都没有让。
楚沅别无他法，只有拿出自己的身份来压他，“本宫说了，让你去救他们，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我的话连你都不听，那我做这个太子有什么意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