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人四十上下,方头大耳,头发看上去又短又硬,如同刺猬。他的脸喝得通红,说话有些含糊,大约七、八分醉意的样子。
“老子是本地最好的司机,我们镇长的车就是老子开的。”红脸司机炫耀地说,竖着大拇指不停在胸前比划,“老子开了十年,一直给镇长开,刮风下雨没停过,病假都没请过。上次镇长的大姑子家搬家,也是我帮忙开的车。”
没想到,遇着条“狗腿子”,还是镇长家的。我一琢磨,傅镇长在吃喝,司机八成也给弄上了一桌,只是都喝成这样了,回头怎么开车?
“司机大哥,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说什么?老子是本地最好的司机,你不同意?有意见?” 红脸司机眼睛一瞪,一把揪住我领口,只是他人矮我一个头,乍一看,像是把我提起来了。
“没有,没有。”喝醉酒的人没理可讲,一不小心开打也说不定,我摆个笑脸提醒说,“你不是想找我说说吗?就是翠湖镇搬家这事。”
红脸司机低头想半天,松开手说:“谁要和你说这个?老子是本地最好的司机,给镇长开车,开十年了。马勒隔壁,那个什么谈书记一来就让我给他去开车。啊?你不是本地人吧?你不知道,姓谈的算老几,凭什么就让老子给他开车?”
凭什么?当然凭对方是领导,不过这话估计现在和司机老兄说不通。这人看来是有牢骚,平时不敢讲,如今喝多了,嘴开始没遮拦。
“你说你说,谈书记凭什么?”我装着请教的样子。
“不就凭是上面派下来的?”红脸司机从兜里掏出根烟,叼起来想点,可手前后左右不停晃悠,老是点不着。
“我来,我来。”我伸手给他点上,自己也抽上一根,“谈书记这人怎么样?”
“奸臣。”红脸司机一拍我肩头,还特意左右张望,小声说,“看过唱戏没有?曹操,白脸的曹操,大奸臣。我们镇长是红脸的关公,大忠臣。”
“奸臣,对对对,就像曹操。”我顺着他说,“那是不是干过很多坏事,残害忠良什么的?”
“嗯。”红脸司机用食指在嘴边比比,“嘘,轻点,我告诉你。他干的坏事可多了。他打算把翠湖镇给卖了。”
“卖了?怎么卖?卖给谁啊?镇子还能卖?”我眼睛眯了眯,有戏,关键来了。
“你从老镇过来吧?老镇就要没了,半年前就开始组织搬迁,搬到那边的新镇去。新镇原本不就他妈个乡嘛,离公路近就牛起来了,越建越好。一年前连镇政府都搬过去了。”
“这么说,搬过去后,老镇的地就卖了?”
“呸,什么叫‘卖’?真卖了也就好了,公共用地卖了大家按人头分钱的。”
“你不是说老镇卖了?”
“谁说卖的?谁说卖的我跟谁急。”司机老兄又把我领子揪住,恶狠狠地警告。
我满头大汗,和醉汉说话真是没谱,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动则发怒耍横。
“老兄,没人说卖,没人说卖。说谈书记呢,谈书记是大奸臣,使坏来着。” 我安抚红脸司机,他松开手重重地点头。
“老镇子的地被谈合作了。据说要给香港人,操,我们一分钱都拿不到,白给。姓谈的是把我们都卖了,我们镇他凭什么插手。”司机说完忽然蹲下身哭起来,“老镇长,我对不起你啊。呜呜呜,我没给你汇报工作,对不起你啊。我******被猪油蒙了心。”
一个大男人在角落里大哭,我站在他身旁那个不自在,有几个路过的一个劲瞧我。还好他哭着哭着声音小下去,我推推他没反应,反而打起呼噜。
我抹抹汗,趁没人快步离开。我整理下刚才听来的消息,虽然司机老兄说得有点乱,大约还能推理出点头绪。
傅镇长和谈书记是真有矛盾,而且是典型的“地头蛇遇到了过江龙”。两人在酒席间的暗自拆台较劲看来是玩真的。不过傅镇长貌似粗豪,实际上也不是好鸟,把自己的狗腿子送到谈书记那当无间道。
可惜,傅镇长是失算了,狗腿司机被猪油蒙了心。猪油是什么不好说,但无外乎钞票美色之类的。司机老兄喝多了,良心发现,所以哭诉。
这些说起来都是翠湖镇的“家务事”,我听过就当八卦新闻。这重磅炸弹是翠湖镇的土地要被合作,难怪一路过来冷清如斯。
现在网上有传言,说“要致富,先卖地”。地方政府将大量公有土地出卖,从而获得巨额财政收入。一些赤字地区、贫困地区,挥挥笔,盖盖章,转眼就成了盈利大户。
至于被转让出卖的土地多为耕地和公共地皮。一直以来,房价居高不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地方上给开发商开了便利之门,使他们有机会批量收购和囤积土地。
私有土地出让按面积算,公有土地出让则按当地居民的人头算,买卖后按人头分红,少到几千,多到几万。红脸司机最为忿忿不平的,就是老翠湖镇的地居然不是卖,而是合作开发了。这相当于把当地居民到手的钱,又从口袋里掏回来。
我大概能想象出其中的情形,老翠湖镇地理位置不佳,发展缓慢,翠湖更是由于污染,也无法靠水吃水。而翠湖镇下辖的某乡,因为地处公路沿线,发展迅速,渐渐地,整个翠湖镇的建设重心转移过去。一边是发展无望,一边沿路开建设,高下立判,一年前连镇政府都搬过去了。这时上面派来谈书记,谈书记一来自然就和傅镇长这些地方派,发生或明或暗的矛盾。
我猜傅镇长原本是想把老镇的土地出让,换取大量财政收入,而谈书记应该是摆了他们一道,改出让为合作开发。开发商怎么想我不知道,但买地钱肯定先不用出了。
谈书记这招真是损,镇民知道后肯定要把矛头针对傅镇长,毕竟这是直接动了他们的“奶酪”。一个镇少说也几万人,这等于损失了多少钱?一人一千也要几千万。估计那位司机本有机会把消息传给傅镇长,可偏偏没那么做,喝那么多酒是浇愁吧。这数字不是他一个小司机顶得住的。
我嘘唏不已,小小翠湖镇竟然还藏着那么多隐秘。也不知是哪个开发商拿到了那块地,要是个什么上市公司可又有的题材可炒。只是目前为止似乎没听到什么消息,照理翠湖老镇在我们市也是很有名的,搬迁这种事怎么也要有点声音才对。难道是地方政府和开发商一起把风声压下去了?这倒挺有可能,从今天的经历看,翠湖一带早大变样了,我一直在城区便完全不晓得。
当然还有种可能,就是这事没完全搞定。一来老镇没搬完,二来合作这种事有一个问题就是要谈判。话怎么说的,“买卖是一锤子,合作是一辈子”,傅、谈二位还在斗法也说不定。
我回到小楼,推门进去,圆台面上上了水果、点心等等。几位酒也不斗了,傅镇长正口沫横飞,给大家讲饭店“高高挂”的历史。我坐下来吃碗粟米甜羹,听了一会猛得发现不对劲,一年一次和谈书记两人居然不在房里。
一年姐机巧弄足,不正要找傅镇长、谈书记有事。刚才我还想不通有什么大事能让一向低调的一年姐如此高调,现在鬼使神差忽然想到一个答案翠湖老镇的那块地皮。
我摇摇头,喝多了是不是想像力也会变丰富?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但我还是忍不住偷偷问边上的小牛,那两人到底哪里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