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海生(化名),27岁,现在广东茂名市区**鸭生意,曾在茂名监狱服刑。8月16日晚,当《瞭望东方周刊》联系到他时,他稍作思忖,便决定敞开心扉,向本刊记者讲述他在这所监狱里的遭遇与见闻。
吕海生想要做一回“复仇天使”,他说:“我犯过错,认罪。当年管教我们的警察,收犯人钱,帮犯人减刑,犯了法,也应该受到法律制裁。”
花钱减刑
那时,吕海生还是个十**岁的街头青年,跟人打架,拿起啤酒瓶扎瞎了对方的一双眼睛。“我没有钱赔,就去坐牢了。”吕海生回忆说,刑期是8年,1998年入狱,2oo6年刑满释放。
茂名监狱位于化州市东南郊,化州是茂名辖下的一个县级市,在茂名西南方向,两城相距约3o公里。
这座监狱是广东省4座市属监狱之一,归茂名市司法局管理,副处级建制。据监狱史志记载,它成立于1952年,前身是化州县石滩劳改场,1995年才改称广东省茂名监狱。2ooo年之前,这里负责关押茂名与湛江两地刑期在15年以内的犯人,2ooo年后,则改作关押刑期不长于1o年的犯人。
在吕海生服刑期间,茂名监狱共有7个监区,每个监区有犯人几百人,各占两栋监舍,监区间由防护网围住,犯人只能在本监区内活动。此外,高墙之内还有医院、伙房、集训等几个特殊监区。
吕海生是在第四监区服刑。为便于管理,各监区又被分为4个分监区,又称分队。8年时间里,吕海生每天的工作任务是做手套。制作手套的工厂由监狱和一个高州籍老板合伙经营。
提及监狱内有关“花钱买减刑”的事情,吕海生仍愤愤不平,他向本刊记者介绍说,监狱内每年都会有几批减刑机会,每批都有四五十个名额,“大家就都争着去买。”据他所知,在某监区,就有人花了五六千元减刑第四监区,有人花钱减一年刑,还有人花钱减刑15个月。
这当然不是吕海生在高墙之内经历的全部,“现金流行,犯人打手机,吸食白粉,都是我亲眼所见。”
“网特”事件
出狱一年后,吕海生便跟等他整整8年的女朋友结了婚,曾经的牢狱生活绝少被提起,面对本刊记者,他决定公开那段经历,一个背景是生在茂名监狱的“网特”事件以及有关部门对该监狱的整治。
8月17日上午,广东省监狱管理局办公室副主任许珂向本刊记者介绍说,在今年3月,互联上出现了一篇举报茂名监狱管教混乱与狱警贪腐的帖子,“暴露出的问题很严重”,广东省纪委、司法厅、监狱管理局等几个部门会同茂名市纪委,迅组成调查组,于4月进入茂名监狱调查,“涉及的人员比较多。”到目前为止,调查工作仍未结束,“一些大的案子已经查了,涉及管理的事情,也正在查。”
在茂名监狱,这个事件被称作“网特”事件,至今,这篇题为《广东茂名监狱惊天黑幕》的帖子仍可以在互联网上搜索到,全文7ooo多字,详细列举了狱警纵容犯人吸毒、买卖刑期、买卖服刑岗位等2o余起事件,材料称,“由于领导干部多年来极端**及有关方面的管理和监督力度欠缺,导致了今天狱内犯人群体中手机泛滥、毒品横行、现金通行等严重问题。”
举报材料还总结说,茂名监狱领导干部“群体职务犯罪”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环节:整理犯人减刑、假释材料和保外就医;犯人特殊工种安排;犯人违规违纪处理;犯人日常考核和评奖;犯人调配队别,等等。
许珂在接受采访时也提及,“这个帖子还算了一组数字,金额庞大,省里很重视。”
新投犯人进入监狱服刑的第一站是在集训监区进行为期一个多月的集体队列等培训,之后再被分配到各个监区进行服刑改造。这份举报材料说,伙房、医院以及集训这三大监区乃是犯人最为向往的地方,于是,新犯在集训监区进行培训期间,集训监区的领导及其他一些跟监狱上层领导有较好关系的科室或监区领导,“使出浑身解数来拉拢一些较有钱的犯人”,让他们的家人送钱来,以留在这三个监区服刑。
举报材料详细罗列了在上述三个监区服刑的价格:在2oo3年-2oo5年,集训监区是4ooo元-8ooo元;医院与伙房两个监区是8ooo元-12ooo元。这份材料还缜密地计算出,监狱在减刑、假释、贩卖工种三个方面,每年“集体索贿”金额高达1ooo多万元,此外,犯人用于摆平违法违纪违规的费用每年也以百万计。
前刑警队长的回忆
1998年5月,曾任茂名市茂南区公安分局刑警队长的林振基进入茂名监狱服刑,分配在七监区,此前,他以“绑架勒索罪”被茂名市中级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3年。
根据广东省高院于1998年3月做出的刑事裁定书,林振基一案的大致情节是:
1994年春节期间,居住在茂名的广西博白县人梁十五等认为博白县文地镇的曾贵有诈骗、盗窃、销赃摩托车嫌疑,于是萌了找人去捉曾贵以捞取好处的念头,春节后,梁十五纠合茂名公馆镇三台岭村村民柯亚武,提议由柯找人抓曾贵,柯向时任茂南区公安分局刑警队长的林振基与副队长徐万声报告梁某所讲情况,林振基让徐万声带领干警吕某、黄某以及梁、柯前往广西抓人,曾贵逃走,被吕某开枪击伤,曾贵被带回茂名医治,由柯亚武与茂名公馆镇逢地屋村民吕伯兴看守,其间,吕、柯、梁商量向曾贵要钱赎人,后来,吕伯兴、柯亚武、林振基、徐万声等共六人将拿到的2o万元分掉。
林振基6o岁了,出狱后一直在外打工,现在则在茂名一家酒店做守夜工作。8月11日,他在家中向本刊记者回忆往事,他认为有人在刻意“搞鬼”,但是,无论怎么,他还是得到了13年有期徒刑的惩戒,于2oo3年出狱,在茂名监狱共度过6年光阴。包括林振基在内,该案共有5人以“绑架勒索罪”判刑,副队长徐万声获有期徒刑第六监区服刑,2oo4年出狱;田伯兴与柯亚武分别获1o年与第七监区。
像其他犯人一样,入狱后的头几个月,林振基也要做工,先做灯饰与马赛克,后又做手套,很快,在监狱领导安排之下,他开始做一份内勤工作,也就是“统计”,负责七监区犯人出工收工、调入调出的人数,以及内务卫生。林振基在这个职位上做了6年,显然要比辛苦做工的那些犯人幸运,林振基说他并没有为此花钱去买,他坦承这是由于“原来特殊身份的影响以及原单位领导的出面关照”,否则的话,一般犯人要想得到这个岗位,“9o%是要买的。”
在每个生产监区,做工之外,犯人有不同的岗位安排。“网特”事件中的那份举报材料很详细地介绍了茂名监狱七个生产监区“工种索贿所得”,材料称,每个监区有内勤犯5-8名,各7ooo元;有工场办公室卫生员1名,7ooo元;有“洗而所”(记者注:原文如此)1名,5ooo元;有擦干部皮鞋岗位1名,5ooo元。
在茂名监狱,1-6监区主要从事皮手套生产和毛衣生产,第七监区则从事藤编家具生产,第八监区,主要从事牛仔裤生产。根据那份举报材料,在手套分队,设管理员1名,6ooo元;统计员1名,5ooo元;车台生产管理员1名,6ooo元;介皮台(记者注:原文如此)管理员1名,6ooo元;机修工1名,5ooo元;分队搞卫生1名,5ooo元;质检4名,各4ooo元;烫台3名,各3ooo元;翻成员手套5名,各4ooo元。在毛织分队,设统计1名,6ooo元;管理员1名,6ooo元;机修1名,5ooo元;打毛员4名,各4ooo元;查补台6名,各4ooo元。
同在第七监区服刑的林振基的同案犯人柯亚武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也回忆说,“做管理的‘事务犯’是要送钱的,送监区长要5ooo元,送监狱长,则要1万元。”
“里面可以贩卖白粉”
53岁的柯亚武现在天津打工,他是在2oo4年出的狱。柯亚武对茂名监狱的那段服刑生活最深刻的记忆是“恐怖”,“经常打人,吊飞机、绑手或绑脚,绳子的另一头是一桶水,把人吊起来,用警棍打”,原因是完不成生产任务。柯亚武做的是抽检工作,检查手套是否合格,完成工作量的难度依然很大,他回忆说,他就曾被一名杨姓狱警吊过飞机。
就像吕海生向本刊记者讲述的那样,花钱买减刑在犯人中乃是“习以为常”的现象,柯亚武说,“减一年,花1万,如果再多减3个月,3ooo元一个月。”正常情况下,劳动成绩的好坏是能否减刑的参考标准之一,每年,劳动分队会以劳动表现给犯人提供一种“表格”,一年当中得8个这样的“表格”就可评得积极分子,从而可以减刑。“表格”不够数目,分队长就会拿来卖,“5oo元一个。”
林振基也说,“每年监狱里都有减刑名额,按照正规程序,减一年或一年两三个月,是正常现象,但是,如果过一年半以上,肯定需要花很多钱。”他介绍说,每年国庆节或中秋节前后,监狱都要给犯人做减刑材料,这个时候,“就有人想办法让家人去活动”,“有的还剩两年多的刑期,就一次减完出去”,而“按正常程序,是不可能减这么多的”。
在还差一年零六个月就要服刑期满的时候,柯亚武动起了心思,“想一次减完回家过年”。某狱警表示可以帮他找监狱领导活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该狱警向柯亚武要了12ooo元,后来竟然没有成功,那一年,柯亚武减刑一年,坐满了剩下的几个月才走出监狱。柯亚武想要回他的钱,该狱警退还了8ooo元,其他4ooo元,据该狱警称是被用于“请监狱长吃饭了”。
杨卓霖是化州市同庆镇罗侗村村民,罗侗村紧邻茂名监狱。2oo8年的一天,他突然接到一个名叫李大春的朋友从监狱内打来的电话,李大春也是同庆镇人,以“故意伤人罪”被判刑7年,当时正在狱内服刑。杨卓霖告诉本刊记者,“李大春打了1o多次电话,一般都是在夜里11点后打来,向我借钱,要借3ooo多,说可以用这些钱找一个好的岗位,就不用干活了。”李大春还告诉杨卓霖,如果把钱借给他,他就会“达了”。杨卓霖感到很诧异,“我问他你一个犯人,能在里面什么达,他说,里面可以贩卖白粉。”
犯人吸食毒品甚至被狱警纵容的事情,在“网特”事件那份举报材料里也被详细记载。“吸毒的现象的确存在。”林振基告诉本刊记者,“有些人本来是不吸的,一些人弄了白粉进来,混来混去,也就染上毒瘾了。”林振基亲眼所见,在他服刑的第七监区,有个来自化州长歧镇的李姓犯人原本不吸毒,身体很强壮,后来就被另外一个犯人拖下水,“身体变得很瘦,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