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焕亮一身漂亮的黑西装, 戴着崭新的莲花徽章,坐在江汉第一修理厂作业区的沙发上, 沙发是从二楼办公区搬下来的, 所有组装和出厂都停了, 几十个小工站在他面前,神色紧张。
“到底是谁,”他翘着二郎腿,漂亮的浅色头发用发蜡松松拢向脑后,手里是一根卸骨骼零件的小钢钎,“脸我不记得了,自己出来承认。”
小工们面面相觑。
“也是,”丁焕亮发笑,“像我这种小人物,你们见惯了大佬的, 大概也没印象, ”他站起来, “一个月前, 我来取骨骼,出厂编号是b-6和b-7,你们当中有一个人,老大架子,给我脸色看。”
场面肃静,没一个人敢出声。
“当然,那时候我还不是秘书辅佐。”丁焕亮一副轻巧的口气, 但眼神狠辣,只是一件小事,他却睚眦必报。
仍然没人承认。
“好,你们团队精神可嘉,”丁焕亮叮一声扔掉钢钎,“那就有福同享,每人一百个耳光,”他吼,“自己扇!”
他回沙发上坐下,盯着面前几十个自抽耳光的工人,不齐,声音也不够响,和他在88号当老大的时候差远了:“使劲,让我听了觉得肉痛!”
寂静厂区的一隅,一片扇耳光的脆响,有小弟跑进来,俯在丁焕亮耳边:“辅佐,总部开会,秘书在九楼会议室等您。”
丁焕亮站起来,抻了抻西装前襟,边往外走边发号施令:“抽!都不许停,给我抽满一百下!”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他系上西装纽扣,沿着狭长的通道走进染社大楼,那是天下权力的中心,坐上电梯,抵达这张权力网的心脏。
九楼是江汉中心会议室,三百多平米,中间一张黑曜石大桌,主位是社长席,此时空着。
大桌两侧是东南西北四大分社长的位子,末席是秘书席,第一秘书空缺了多年,第二秘书没到会,只有贺非凡坐在那儿。
丁焕亮按规矩站到贺非凡身后,他很漂亮,漂亮得整间会议室的视线都随着他过去,贺非凡硬板着脸,否则憋不住心里那点儿小骄傲。
汤泽没到,屋里这么多人,互相却不说话,贺非凡右手斜前方是西方分社的社长关铁强,名字阳刚,人却瘦小,一直低头看着脚上的黑皮鞋。
鞋是好鞋,可鞋面上有一块难看的污渍。
这是保密会议室,防火、防炸、防监听,除了在场的六名一级干部及家头、辅佐,小弟跟不进来,关铁强看来看去,看中地位最低的丁焕亮:“哎你,过来。”
丁焕亮俯身过去。
关铁强指着鞋上的污迹:“给我擦了。”
这就是权力,一级压着一级。
丁焕亮的脸僵了僵,顺从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正要擦,贺非凡站起来,从他手里拿过手帕,低喝了一声:“下去!”
他一副生气的样子,但屋里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是舍不得。
贺非凡亲自,弯着腰,把关铁强的鞋擦净了。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汤泽到了,一身合体的藏青色暗花西装,身后一具小巧的黑色骨骼,唵护法,他的贴身护卫。
护法系列骨骼一共六款,唵、嘛、呢、叭、咪、吽,来自狮子堂时代,是千钧白濡尔的保镖团,江汉决战后只剩下这一具。
汤泽入座,他一坐下,会议室的氛围就不同了,有一种向心凝聚的紧绷感。
“伽蓝堂在兰城的情况,”汤泽翻开电子记录器,言简意赅,“老关。”
关铁强被点名,向主位倾身:“社长,兰城是一座封闭要塞,狮子堂时代就自成一体,我们没有有效的监控手段。”
西方分社的办事处在监狱城兴都,东距兰城九百八十公里,换句话说,兰城在染社实际控制区域的千里之外,与其说没有有效的监控手段,不如说西方分社早就放弃了这个孤军奋战的边塞。
汤泽没说话。
司杰眼神一动:“老关,这你就不对了,兰城论武装、论人口,都是你们西部第一,怎么好意思说没手段?”
“行了你,司狐狸,”关铁强一点面子都不给,直呼司杰的绰号,“你们北方分社出关出不去不说,连丢北府、太涂两座城,还有脸说我?”
司杰不动气:“太涂已经回来了,附送一座乌兰洽。”
“是,你有手段,”关铁强冷笑,目光一转,把另两位分社长也扯进来,“你们仨都是好地方,我呢,西边要什么没什么,就兴都自然条件和地理位置勉强拿得出手,还他妈是个监狱城!”
惯例泛酸,大伙都听习惯了。
“你们俩一见面就吵,”接茬的是个女人,年纪不大,短发,额上有烧伤疤,是南方分社的分社长、孔雀翎柳臣,“还是说点儿实际的。”
她斜对面是东方分社的田绍师,垂着眼,惜字如金。
“实际的,”关铁强叫苦,“社长,说实话,兰城我管不了,没那么长的胳膊,他们这些年也不挑事,就忙着和西边的乡巴佬打仗,让他们打去呗。”
汤泽合上电子记录器,沉声:“对伽蓝堂,我要方针,各位,是剿灭,还是招安。”
所有人一愣,尤其是贺非凡和丁焕亮。
招安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政策,如果招安成功,伽蓝堂将作为染社的一部分,变成和四大分社、江汉中心比肩的核心势力。
丁焕亮意难平。
“社长,”司杰蹙起眉头,“还是三思吧。”
“有什么可思的,”关铁强和他拧着来,“招安好啊,不费一兵一卒,扔给伽蓝堂两个城,什么北府、太涂的,他们就消停了。”
“关铁强!”司杰一改之前的沉稳,“伽蓝堂不是泛泛之辈,任他们堂而皇之地投诚,很可能是引狼入室。”
关铁强的神色也变了,隔着一张精黑的大桌,露出凶残的本来面目:“什么是招安,司杰,”他眯起眼睛,“就是拔掉伽蓝堂的牙,套上我们染社的倒刺铁链!”
丁焕亮有寒意,这张桌上的人,闲谈时云淡风轻,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能坐到这个位子,有的靠阴,有的靠狠,各不一样。
“嗯……”汤泽沉吟,再开口,说了另一件事,“我十六岁投靠狮子堂,二十岁扯起反旗,为什么?”
没人答得上来,能答,也不敢答。
“因为我家破人亡,”他轻击桌面,“父母、姐弟,都死于社团火并,我没有退路。”
会议室鸦雀无声。
“如果能用今天的权势换一家人起死回生,我毫不犹豫。”
几名分社长互相对视,社长是在暗示,暗示比起战争,他更喜欢怀柔。
“伽蓝堂的事,”他做了个散会的手势,“再议吧。”
再议,就是让分社长们回去统一口径,下次上来,给他一个一致的答案。
剿,是明杀,招,是暗杀,对染社来说没什么不一样,但对贺非凡和丁焕亮可大不相同,他们指望靠着剿灭伽蓝堂,一路飞黄腾达。
分社长相继离开,汤泽唯独让贺非凡留下,陪他吃午饭。
午饭在总部七楼的睡莲厅,全自然餐,主食是白米饭,菜有青笋、炖鸡和一条鱼,汤泽和贺非凡对面坐下,丁焕亮和唵护法依然站在各自的大哥身后,饥肠辘辘。
汤泽刚提起筷子,就说:“非凡,以你对伽蓝堂的了解,”他直视过来,“该招,还是该剿?”
他把招放在剿的前头,以贺非凡善于逢迎的小聪明,满应该顺着这个意思来,但他却凝重地说:“社长,伽蓝堂怕是招不了。”
“哦?”汤泽带着点儿笑意,挑了一口鱼肉。
“那个……”贺非凡想说“岑琢”,陡然记起汤泽说过,须弥山不许在江汉提起这个名字,“伽蓝堂的会长野心极大,不是一两座城就能笼络的,还有他身边的逐夜凉,那是个千人敌,出连云关以来拔城掠地,正是气焰盛的时候,这时招安……”
除非他们傻。
“既然这么厉害,”汤泽冷着脸,把青笋嚼得咔嚓响,“会取染社而代之?”
贺非凡一愣,“怎么可能,”他心里突突跳,染社夺的是狮子堂的权,汤泽时刻担心着有人也要夺他的权,“一只山里的野鸡,也想变凤凰?”
汤泽幽幽盯着他,笑了。
贺非凡却出了一头冷汗。
这时有干部进来,对汤泽耳语几句,他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操,”贺非凡放松紧绷的背脊,夹起一块鸡肉,“吓死老子了,”肉他没吃,转身递给丁焕亮,哄小孩似的,“啊——”
丁焕亮发懵,无论是被喂,还是这种傻逼式的喂肉方法:“你他妈有病吧。”
“快点,”贺非凡朝他瞪眼睛,“一会儿他回来你就吃不成了。”
丁焕亮往门外看,俯下身,咬住贺非凡的筷子,鸡肉还烫,带着大自然的香气。
“好吃吗?”那家伙问。
好吃的不是鸡肉,是……丁焕亮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疯劲儿,把油润的嘴往贺非凡的脸上蹭,轻轻的一下。
这回换贺非凡懵了,除了懵,还有点儿臭不要脸的得瑟:“我去……”他露出一个很流氓的笑,“一块鸡肉就这么主动,再来一口。”
他给丁焕亮夹鱼,扭着脖子看他吃,吃完了,心痒地摸着他笔挺的西服料子:“现在说这个可能不太合适,我他妈……”他摆口型,“硬了。”
丁焕亮冷冰冰地俯视他,很厌恶似的,手顺着后背抓上他的脖子,在稍长的发尾上撩了撩,突然一把揪住,把他的头往后拽,拽到满意的位置,凑上嘴唇。
天然食物的味道,在这个时代是千金难求的奢侈品,可再奢侈,也比不上彼此的唾液,加了致幻剂一样,让人想要燃烧。
丁焕亮不擅长接吻,总是舔一舔就想逃避,贺非凡却觉得他是太喜欢了,喜欢到不知所措的程度。
他们放开对方,意犹未尽地喘着,在染社总部,在汤泽的饭桌上,他们忘情地做这种下流事。
丁焕亮不大习惯地抿着嘴唇,整理头发和领口,贺非凡仰头看他,用一种说不好是淡定还是成熟的温柔,擦了擦他湿黏的嘴角。
汤泽从电话间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新提拔的秘书和秘书辅佐,是那种会随时随地调情的关系。
这没什么不好,他走进餐厅,这种人往往没有太过头的野心。
让丁焕亮和贺非凡辗转反侧的所谓“野心”,在他看来,不过是乞丐对一碗热饭的觊觎。
那两人迅速分开,一个正襟危坐,一个冷若冰霜,汤泽慢慢坐下,看一眼贺非凡,点了点自己的左腮。
贺非凡先是不解,随即明白过来,是刚才丁焕亮蹭他那一下,有油。
他不太好意思,又有点大男人的不拘小节,明晃晃擦了一把。
汤泽由此判断,这个人不小家子气。
“言归正传,”汤泽拿起筷子,“刚才会议室里那几个人中,有伽蓝堂的卧底。”
太突然了,贺非凡和丁焕亮来不及反应,双双怔住。
“四个分社长中的一个,”汤泽吃鸡,就着白米饭,闲话家常的样子,“我要你们给我揪出来。”
贺非凡和丁焕亮讶异,首先,伽蓝堂那伙土豹子,怎么可能把卧底插到江汉来?其次,就算真有卧底,怎么会是分社长级别,活腻歪了?最后,甄别分社长级别的卧底,应该是心腹的事,为什么找上他们俩?
“可以肯定,”汤泽吃得津津有味,“伽蓝堂有狮子堂背景。”
丁焕亮惊诧,推了推贺非凡的肩膀,贺非凡立刻想起来:“社长,在大兰的时候,确实接到过沉阳的情报,伽蓝堂会长自称是牡丹狮子的御者。”
汤泽挑眉:“擒获牡丹狮子后,我亲自监督拆卸骨骼,分解成红外辐射发动机、光学目镜、左手刀、右手刀、量子炮、飞行器和装甲七个部分,分散到相距遥远的七个地方,骨架主体留在江汉。”
这个贺非凡知道,左手刀就在北府,可惜被伽蓝堂抢了。
“但拆解后没多久,”汤泽说,“骨架主体竟莫名从江汉失窃,现场痕迹显示,动手的是狮子堂残党,吞生刀马双城。”
这种不动声色于龙吻处取明珠的事,没有内应不可能办到。
“牡丹狮子想恢复战斗机能,第一个要找的是发动机,”汤泽接着说,“在鲜卑利亚。”
贺非凡瞠目,传说马双城就是逃去了鲜卑利亚。
“伽蓝堂现在走的这条路线也不是偶然,”汤泽盯住他的眼睛,“他们至少已经得到了北府的左狮牙和太涂的狮子吼,目标明确,干净利落。”
丁焕亮明白了,掌握这七处地点全貌的,恐怕只有四个分社长。
“吞生刀在关外重现江湖,”汤泽低语,“也许只是狮子堂复仇阴谋的序幕。”
所以为了一个小小的沉阳,北方分社才派出了持国天王号,贺非凡恍然大悟,所以莲花旗出关只是借口,吞生刀才是汤泽真正想要的。
他和丁焕亮对视一眼,也就是说,在四个手握大权的分社长中,狮子堂的卧底已经整整潜伏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