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恩围绕着高高的钟塔,像是一只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纺锤一样盘旋在阴沉的天空之上,黑色的翅膀完全地伸展了开来,居高临下地视察着这个巨大但却怯懦的国度。像一个君王巡视着他的领地一般,这只乌鸦也和希尔维娅一样,不知疲倦地用那猩红色的双眼俯视着在这个国度中居住着的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民众们,那双赤色的眼睛里盛满的是专属于强者的高傲与自负。钟塔上的钟如约地敲了三下,随后,原本炙热的太阳消失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上,大量的渔船回归安静的港口,吵闹的市集也没有了闲逛的市民。灿烂的红霞在一个短暂的瞬间后,就凭空地消失在了蓝天上,就像是在洪水中骤然消失的城镇一般。上一秒还觉得这个城镇是如此的繁华和嘈杂,下一秒,关于这个城镇的所有标识和居民,就全部被滔天的洪水给淹没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的,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望着这个极为凄凉的瞬间,饶是冷漠淡然如瑞恩,也忍不住想要感慨两三句无谓的话语。“人生下来便是注定要走向消亡的。但是,有的人选择了慢慢地走向人生的终点,以此来换得一种自己的人生没有后悔的错觉。而另一种人……却选择了主动跃入那豪不留情的时间洪流之中,被那浩浩汤汤的历史吞没。啊啊——霍华德·艾尔究竟是哪种人呢?不过,无论如何选择,在这乱世的翻搅之下,终究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悲剧。不不,倒不如说,所有人的诞生本就是一出悲剧,只是大多数的人类都选择催眠自己,把这一场悲剧人生当做是享乐的事情。人啊,诞生之时便会啼哭,这难道不是对自身境况进行了清楚认识之后的真实反映吗?不啼哭的话,这场人生便无以为继,这就是悲剧的精彩之处。所有的快乐只是为了后面突如其来的悲伤做更高的铺垫。”小巧玲珑的翅翼扇了起来,瑞恩飞离了这片已经完全被黑暗所笼罩的大地,朝着另外一所宅邸飞去。
霍华德此时此刻还依旧在昏暗的烛火下阅读图书。不得不说,他深刻且直击要害的思考,正是他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烛光下,在书桌前磨练出来的结果。这一点或许就连希尔维娅都要甘拜下风。就算是勤勉如希尔维娅,有的时候也会难免失去对自己的约束,但霍华德这样的坚持已经持续了整整十几年之久,且从未中断过。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霍华德房间的窗前,尖锐的喙嘴有节奏的,不急不缓地敲击着窗户上的玻璃。咚咚——沉闷的敲击声响起,霍华德纷纷扰扰的思绪被瑞恩弄出来的琐碎声音拉了回来,他只得深呼了一口气。也许今晚真的不适合读书吧——他这么想着,合上了手中的书本,拉开了窗户。瑞恩就站在窗户的边框上,看见霍华德来了,嘶哑地叫唤了一声,随后就站
在原地一动不动了,仿佛是已经入定了的老僧一样。要是是普通人的话,恐怕早就把瑞恩轰出自己的房间了。毕竟,乌鸦的出现对于普通人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所有的普通人几乎都认为,他们追逐着尸体和恶臭,不知廉耻地飞往一个又一个尸横遍野的战场,为的是从那并不光彩的争斗中分一杯自己的羹汤。无论是马革裹尸,在战争中因为战斗而丧失生命的军人,还是被无辜的战争所波及的普通民众,他们的尸体附近总会盘旋着这种挥之不去的阴影。但殊不知,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永远都是人类自己,其余人只不过是承受同类犯下的罪孽罢了。和乌鸦这种单纯的生物相比较,更为卑劣的永远是人。只是,人总是把自己的过错推给其他的东西,自己并不从中反思,如此而已。于是乌鸦便一直背负着热泪所给予的,这种莫须有的骂名,直到现在。
霍华德盯着这只乌鸦看了好一会儿,他总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只小家伙。突然间,一丝回忆如同电流一般窜过脑袋。他想了起来。——这,这不是希尔维娅的那只乌鸦吗?只是,这只乌鸦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希尔维娅在向自己变相的求助?可是自己又能帮得了她什么?现在的他也不过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军官而已,谈不上能在三级议会亲自投票表决的大事上插嘴。若是想要替希尔维娅向向三级议会求情的话,发言的人的级别至少要和国民军指挥官持平,才能在表决事项上发表自己的意见。翻来覆去地思索了好一会儿,他才伸出手,摘出了竹筒里面装着的小纸条。“我亲爱且忠诚的朋友,有事相商。都灵底狱。速来。希尔维娅。”笔迹在认真的时候也带着一种张扬,看得出来,虽然自己的前途还笼罩在一片不甚分明的烟雾之中,但希尔维娅却没有悲观到想要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相反,她的精神似乎还是照样莫明地昂扬着,仿佛明天她就能像查维斯大帝那样建立大帝国那般,依旧那么野心勃勃。——狂妄自大,毫无自觉,不知天高地厚,用在这个女人身上真不知道是一种中肯的批评还是一种变相的夸赞。
——自己去了又能怎么样呢?霍华德叹了口气,他把那张纸条放在昏暗的烛火上,看着那蜡烛烛芯上燃着的火苗突然窜高,然后,那张纸条就被烈火所吞噬,化为了书桌上留下的黑色灰烬。瑞恩也展开了自己黑色的羽翼,那不起眼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霍华德难得一见的失去了看书的兴致,只是呆呆地靠着书架,望着那桌上的黑色灰烬发呆。也许自己并不应该随意插手那个女人的事情,毕竟,自己和她的交情也就那么两三个月。这两三个月里,希尔维娅似乎还在查维斯里挑起了很多无谓的争端,这和自己想要和平的
初衷未免太过南辕北辙了。自己一心一意想要给这个国家带来的,是安定与团结,是秩序与荣光,但希尔维娅的理念与自己并不相符。她看上去就不像是一个和平爱好者,行事倒像是个厚颜无耻的战争贩子。——在无数次重复着的悲剧之中谋取属于自己的利益,丝毫不去看自己手上沾染着的鲜血究竟有多少。也许会有原则,但她的原则似乎也是可以随时变通的。他们之间或许存在友谊,但这短暂的友谊不足以支撑不相同的信念走在一起。
只是……霍华德看着那灰烬。也许,自己总是太过于理想主义,以至于一事无成。希尔维娅虽然手段偏激,但是,毫无疑问,一旦她站上高位,希尔维娅就会以自己铁血的手腕带领阿尔博丹的全部国民走向更高处。辉格里和斯雷尔之间的纠纷就很好的体现了她的行事原则。不会奢望辉格里的势力从斯雷尔的国土上全盘退出,相反,替阿尔博丹选择了干涉斯雷尔的内政,与辉格里分而治之的道路。十足的卑劣,但也十足的现实主义。……所以自己要不要放弃掉自己脆弱且不堪一击的理想,去跟随这个女人呢?霍华德的心情一时间被自己复杂的心绪搅得一团糟。今晚,他意识到了,这个选择,很有可能就此决定自己的一生。来回的,不厌其烦地转动着手里的钢笔,转了很久很久,直到燃着的火苗都快要因为蜡烛的告罄而消失在黑夜中了,霍华德才终于下了决定。
若是因为自己一时的退让而让理想胎死腹中,毫无疑问,那便是愚蠢的懦夫之举。也许自己不应该要那种无法折衷,没有实现的可能的理想。那种理想只是用来给国家装点门面的东西,本身并不能给这个已经垂垂老矣的国度带来热血与力量。真正的优秀的领导者,并不是新月教所推崇的圣者。他们清楚地明白民众的力量,当然也明白着这巨大的力量中总是隐藏着一些不可描述的盲目。为此,他们选择了利用这股盲目,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个国家的富强与安康。但圣者却和领导者不一样。他们清楚民众的力量之所在,也明白民众的盲目之所在,于是他们的毕生精力都献给了教育事业,为的是将民众从愚昧之中拯救出来。他们的毕生心血,都在于引导这股盲目的力量回归正途。归根结底,延华人所推崇的“内圣外王”的贤人政治,是极其愚蠢的东西。一旦具有了政治家的身份,就不可能去做圣人所做的事情了。因为那毫无疑问会动摇自己在高处的地位。民众一旦觉醒之后,就会明白,自己所施行的独裁是多么的招人憎恨。而一旦有了圣者的身份,就不可能去做政治家的事情了。圣者的全部精力,只能奉献给教育,因为民众的愚昧是如此之深。——深到这个人必须投入进自己的全部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