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昏昏沉沉的奈尔森,因为宅邸的夜风带来的寒凉,隐隐约约从自己无止境的回忆之中清醒了过来。清冷的月色辉光顺着玻璃窗飘了进来,撒在一个人影的身上。奈尔森刚开始还以为坐在窗边的是希尔维娅,因为,空气中不仅飘着一股陈年波尔多红酒的味道,而且,那个人闲散的坐姿也像极了希尔维娅。两只修长的手指夹着高脚杯的杯柱,一只脚弯曲地放在窗台上,另一只脚自然而然下垂,搭在窗台之外。眼睛似乎一直在看着窗外的风景,动也不曾动弹过。
“哟~奈尔森议员大人,真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躺在自家女人的床上,不觉得太浪费自己的人生了?”来人转过头来,先是笑眯眯地看着奈尔森先是惊喜,后又失落,最后脸上竟然不由分说地带了点恼怒的精彩的表情转换,随后风度翩翩地举起了手里的酒杯,晃了晃里面的波尔多。酒香四溢,此情此景,就差搭上唱片机的唱针,来一首仲夏夜之梦了。深褐色温顺而清爽的头发,修长挺拔,沐浴在月光的祝福之中的身材,还有,那一双让人看了之后再难以忘怀的,像是极夜之中依旧闪光的萤火虫的眸子——来人正是奈尔森前阵子刚见过的,格雷·安格尔。
“为什么你这家伙会——?!”奈尔森看清了来人的面容之后,先是一惊,之后胸口传来一阵疼痛,使得他微张着的嘴不经意地扭曲了一瞬。“安心安心,我来这里,又不是为了夜袭你的——”格雷从大理石制成的洁白窗台上跳下来,跃到了奈尔森的床边,绿宝石一般高贵的眼眸俯视着他,“一点提醒而已。是关于刺伤你的那群人的——如何?有兴趣听听看吗?和你亲爱的小希尔维娅,也有那么一点……”格雷一边在旁边漫不经心地提着西尔维娅的名字,一边揉搓着落在自己手指头上的月光,优雅富有情趣的动作之中,却带着他特有的,俯视众生,玩弄众生的残忍。
奈尔森怔了怔,脸上有瞬间的呆滞,“你——你是说——上次那群?!”格雷点点头,眼睛眨了眨,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语气之中带着一丝疑惑,“安格尔家族内部也真的是不安分,不是吗?明明只是一群利用赎罪券和教区的税收就能活下去的富家弟子,为什么偏偏要不自量力,去插手阿尔博丹的政治生活呢?——人类有时还真是愚蠢得可笑。”奈尔森沉默片刻,脑袋飞速地咀嚼着“富家子弟”和“安格尔家族”这两个关键字,突然间,一个念头划过他的意识,“安格尔……安格尔……难道是,安格尔家族以前的左翼势力,又卷土重来了?!”
格雷打了个响指,随后将杯里的波尔多一饮而尽,“啊啊,你还不算太笨嘛。只是一点稍微的提示,就能想到这么远。没错,希尔维娅会受到无辜的
牵连和波及,恐怕还是因为双翼变革,阿尔博丹第二共和国的势力留下的阴影还依旧笼罩在第三共和国之上。作为凶手之一的她,难逃被第二共和国残余势力追杀的命运——唉,真是遗憾,若是瓦伦血战,你的小娇妻没有出现在那里的话,恐怕现在你们早就是一个子孙满堂,美满甜蜜的家庭了。命运真是无常之物,日光之下,所行之事,皆为徒劳,不是吗?”这个男人几乎把奈尔森和希尔维娅两人所共同经历过的一切的一切都当成一出好笑的剧目,在任何时候都不忘拿着这出剧目去刺痛奈尔森的神经,以此来获得那种专属于自己的快感。看到奈尔森被希尔维娅拒绝,抑或是看到奈尔森拒绝希尔维娅,于他而言,都能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莫名其妙的欢愉。
“她不爱我又怎么样?没有孩子又怎么样?她会随时离开又怎么样?我们会这样子,一直到死,谁也不会拯救谁——但那又怎么样?希尔维娅是我的命运,我既然已经接受了我的命运,那么,我就会一直把这个十字架背负在肩上,从出生到死亡,从摇篮到坟墓——一直一直这样背负下去,而你……”奈尔森面容寂寥地笑了笑,笑意中既有凄凉,也有骄傲,但更多是对格雷自以为完满的人生的嘲弄,“你从未找到自己的命运,也就谈不上肃穆和信仰二字。恐怕,你之前的人生,都是在漂泊无依,没有任何信念的旅途中度过的,所以,你才会肆意地嘲笑你所见过的,那些忠贞的人们,不是吗?”话音未落,奈尔森的衣襟就被格雷猛地一拽,深蓝色的眸子与那双绿色宝石直直地对视在一起,眼前的格雷是前所未有的愤怒,那种愤怒是失去了平日里所有优雅的姿态,像是一头雄狮被侵犯了所有物后爆发出来的滔天怒火。奈尔森有那么一个瞬间在怀疑自己是否会就地被他撕成碎片,永不复生。“只是一个区区的劣等品,仿冒品,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奈尔森,你真该感谢你自己,对我还有那么点利用价值,不然的话,你已经被我扔到阿尔博丹不知道哪个坟头去了……”当然,想这么想的,自制力极好的格雷却并未将这些想法脱口而出。那种怒意只堪堪维持了一秒钟,随后这个男人就松开了手退了下来,拉开了自己与奈尔森的距离。“呼——议员大人,这个卧室可真是炎热,不是吗?热的我都有点神志不清,想凑近前去看看您的眼睛是不是和俄克诺斯海那么浩瀚了——”刚才那一个瞬间仿佛只是一个幻觉,格雷还是那样优雅绅士的笑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说出来的话语虽然离谱,但只要那张俊俏高贵的面容还在,恐怕没有多少个人会对他的话心生疑惑。这个男人似乎天生就是被造物主所宠爱着的。容貌,力量,地位,权势——尤其是他的容貌,几乎已经达到了男女都会为之沉迷的境地。可是
,为什么就是这么一个被上天如此宠爱着的男人,却会被奈尔森那意味不明的话语所轻易激怒呢?——明明各个方面都无懈可击,可是,却偏偏还是存在着自己永远无法抵达的终点。恐怕,只有这个自负且高傲的男人本身,才会知晓那个终点,究竟是什么。“今天也是一如既往地,与您相处的很愉快。”格雷的身影出现在飞扬的月白色窗帘之后,在昏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奈尔森也只能隐隐约约窥见一双发着荧光的眼睛,注视着床这边的方向。“要是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之间,还能再稍微那么,融洽一点点,那就更好了——”说完这些例行的客套话,那双萤绿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是在不怀好意地微笑着。随后,那个桀骜不驯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沉寂片刻,奈尔森抬起自己的手掌,看着冷冽的月光凝结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希尔……都已经这么晚了啊……你会在哪里入睡呢——希望是在如同摇篮一般的夜色之下……”时至今日,这份沉重却又缥缈的思念依旧无法向那个人诉说。他已经失去了这么做的资格。命运之残酷,惨烈,也不过如此。不过,每个人都有值得怜悯的过错这个说法,同时也意味着,每个人都没有值得怜悯的过错。
当奈尔森思念着希尔维娅的时候,希尔维娅所牵挂的对象却并不如她所料那般,还呆在距离斯雷尔遥远的东莱切尼,此时此刻,美狄亚却和德莉莎呆在一起,不,现在应该称呼她为赫卡忒了。巨大的蝙蝠翅翼被主人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小巧玲珑的黑色羽翼。黑色的长发垂落,血红色的眼睛配合着修女服裙摆两侧上的逆十字架,有一种说不出的诡谲的艳丽。她的身后就是美狄亚,以往灵动的紫葡萄眼睛变得刻板,再也看不出一丝的生机,只是一个劲的追逐眼前朦胧的物体,僵硬的行走着。
赫卡忒打了个响指,美狄亚的身体骤然一晃,随后,那双眼睛从空濛和疑惑中醒来,有点一头雾水的注视着眼前的赫卡忒。“——你?”美狄亚的头脑还是有点晕眩,她撑起自己的身体,看着眼前的这个“仁慈的修女”。压了压自己的太阳穴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神色有些惊慌,连忙抬起头来,对着这个女人恶狠狠道,“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赫卡忒笑了笑,现在的她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真实”的她了。从前作为修女德莉莎的伪装早已被撕下,现在出现在美狄亚面前的,才是这个女孩真正的,惯有的形态。没有身为神职人员的道德感和被拘束的身份,有的仅仅是,那个混沌,残忍,随性的自我。从某种程度来说,现在的赫卡忒,危险程度并不输给格雷·安格尔。他们都是随自己喜好而行动的野兽,不受任何人世间的价值观的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