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和我说说吗，那个你信了二十年的寓言故事？”奥克塔薇尔又趴回了她的膝上，那双眼睛忽然化成了一汪秋水，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女孩的侧脸。月光穿过星河来到她的脸上，在这月光下，希尔维娅变得更加缥缈，不可预测，但也同样的，看起来更加贴近一个寻常的女孩子。
“也没有什么……我以前，是一个非常虔诚的新月教教徒，一直以侍奉新月教的象征——月神艾蕾娜为自己的职责。对于月神艾蕾娜，我最初的认识绝对没有那么的，嗯，用神父的话来说，就是不洁。对，没错，我把月神艾蕾娜视作为超越了自私的物种的存在，她的一言一行，皆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可以拯救所有的生灵，为了那把不存在的，正义的尺度……她是母亲，她是神明，她是起源。奥克塔薇尔，我相信，你一定也听过新月教这三个字，而且，在你童年的时候，也肯定他听过类似的传说吧？所以，你也一定知道吧，赐福书中的一节？关于我们的救世主的那一节？”
奥克塔薇尔伏在她的膝上，轻轻地点了点头。希尔维娅闭着眼睛开始背诵起来。真不可思议，尽管自己已经不算是教徒，可是，这几段的文字，还是这么深深地印在了自己的脑子里，仿佛生了根一样。难道说，自己的那二十年年少时光，已经把这个故事当成了自己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或许，没有这个希望的支撑，自己也永远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赐福书第二章第二节：我们的救世主伊萨必将来临。他挽救一切困厄的众生于水火之中，他挽救一切的恶，一切的善，他肯定人类的所有，所以永远不会使他们灭亡。在救世主伊萨来临之前，我们只要静静地等待，等待伊萨拯救我们于水火之中的那天。赐福书第五章第十节：伊萨一定会来。一定。他正在来救我们的路上。最后，救世主出现的篇章——在赐福书第十一章第一节：他一定会来。我们只要等待，并心怀希望，伊萨与我们同在。”
“很傻很天真吧？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沉浸在一场镜花水月之中长达二十年之久。而且，这场镜花水月竟然还是新月费尽心机向无辜的人们兜售的，可耻的愚蠢的东西。我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傻，我都有点恨我自己当时的愚蠢——真是……糊涂岁月糊涂过啊……谁说人不用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的？”希尔维娅撩起奥克塔薇尔的黑发，任凭这些发丝从自己的指尖滑落，就像那些已经回不去的往昔的岁月，想要捡拾起来，却发现——早已破碎不堪。“为什么……你现在看起来那么成熟，却还会相信这些幼稚的东西呢？你没有想过为什么吗？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相信？也许，那个时候的你，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定呢？”希尔维娅沉默了一会儿。她看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镶
嵌着紫色宝石的戒指。那颜色很像那个人的眼睛。
“隐情？啊啊——我懂的。因为我觉得，无论生活再怎么艰难，总会有一个人，会朝处在深渊中的我伸出自己的手，拉我上去，带我离开眼前的这个境地。是啊——无论生活再怎么艰难，一定会有人来救我。而且，在我快要正式成年的那一年，这个人也确确实实地出现了。带我离开了，那些让我痛苦不堪的东西。他的到来，让我更加坚定了，对新月教的信仰，还有那种莫名的自信——对，没错，每个没用的人都会有的想法。一定会有人来救我的。所以我只需要在原地等待，某个人的出现。但是，这是不对的，是错误的想法。因为……我们不能永远靠着自己的运气过活，也不能永远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希尔维娅突然握紧了拳头，闭上了眼睛，“是啊……不能指望别人。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哪怕只是一个看似无意的寓言故事，也不能轻易的，将自己的希望全部集中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人生那么短暂，我们往往是受不了这种赌法的。”
“那么，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呢——希尔维娅？按道理来说，如果事情顺利的话，那么人也出现在了你的面前的话，你应该会对此更加深信不疑才对。是啊，会更加的期待——有什么人来救你……也会变得更软弱……”奥克塔薇尔喃喃着。似乎有点不明白，希尔维娅为何会有这么突然的改变。希尔维娅用手抵着头，笑了一声，整个人听上去非常的空虚，也非常的冷漠。“因为我亲手葬送了我的救赎。作为回报，我得以从这场延续了二十年的梦境之中清醒过来。从此之后，我不再期待有什么人会来救我，也不再期待自己有朝一日能从其他人那里得到什么，精神上的救赎。我突然间就明白了一件事情——期待救赎是一种更大的委过，是将过错留给他人解决的，一种极其软弱的表现。与其让别人承受，不如让我自己一个人……”说话间，希尔维娅突然住了口。她看上去有点强颜欢笑的样子，尽管试图撑起脸上的微笑，眼睛却有着分明的泪意。“——殿下，你，还想听故事吗？虽然这些故事是不可以相信的，但是，作为无聊的夜晚上的活动，是非常能打发时间的东西……对了，还要喝点小酒吗？非常能暖和身子——”
为什么要露出这副，那么哀伤的表情呢。明明从这种非常无聊的东西里清醒过来，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你却——看起来，宁愿自己从来没有醒过来。“不用酒了……我感觉……很快，就能睡过去了——希尔，你可不可以……一直给我讲故事，看着我，直到……我昏睡过去的那一刻……来临？”
“……真是的。奥克塔薇尔……”希尔维娅突然间没有用尊称，而是直接喊
了她的名字。宫墙内，寒风萧索，乌云笼罩大地。一阵阴风吹来，把燃烧着的蜡烛给吹熄了。室内一下子陷入了昏暗之中。“你说——我为什么会那么迁就你呢？愿意给你读故事，愿意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愿意去涉足你的私人领域……”不等已经睡过去的奥克塔薇尔回答她，她就自己先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嗯……我想，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吧。因为，我们都不约而同地从那个美妙无比的梦里醒来了。……我们都是，成熟到可怕的人。不是吗？美狄亚，我，还有你……”黑暗中，希尔维娅把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送到了唇边，轻轻地吻着那上面的宝石，动作轻柔的就好像在亲吻着某个人的眼睛一般。“本来还想着，能不能把那场梦一直延续下去，延续到自己死亡的那一个时刻，但是，果然，还是，不太可能吧……这果然就是宿命啊。先行者的宿命。”
死人为了安慰自己，给自己编织而成的梦境，却阴差阳错的成为了活人的枷锁。神明将每个人封印在名为“伊萨”的梦里，里面有着美妙的幻想和毒药，不知不觉，许多人便胎死腹中。神明疼爱我们，因此不愿我们醒来，不愿看见我们在现实之中挣扎沉浮，于是又传谕给天使，让他们给我们唱起和平的赞歌。于是众生愈发的沉溺在美妙的梦境之中，不愿醒来。但是，凡事终有例外。有人违抗了神的旨意，所以，睁开眼睛的人才多了起来。正是因为有人先醒了过来，所以，他们才能继续往前看，看到一个更美好的未来。虽然那个未来，没有救世主，看起来美好脆弱的如同浮沫一般。
“晚安。愿你有个好梦。奥克塔薇尔。今晚的月光，依旧普照着大地呢。”
“希望它也能同样的照在你的睡颜之上——”少女低声地诉说着自己的祝福。
夜深了，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奥克塔薇尔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每个人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总有一个瞬间，你会感觉，世界只剩下了你一个人，无力的空虚感侵袭遍你的四肢百骸，侵袭到你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在你空荡荡的身体里叫嚣着寂寞这两个字。就感觉像是陷入乌黑的沼泽中一样，不断地下坠，下坠。这种感觉永远无法避免。这个时候，你肯定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都要不堪一击，比平常更加渴望着——别人的救助。哪怕是稍微减缓一下坠落的速度也好。可是，那通常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察觉你内心突如其来的暗流，只有你自己才能知晓，自己究竟是多么的痛苦。……谢谢你。希尔。虽然你讲的童话故事真的很笨很笨，但是——但是——我竟然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了，自己，得到了救赎。我再次，回到了光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