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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涪到小法堂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到齐了。
见到净涪,白凌犹自可,净意、净念两位小沙弥却是有些坐不住了,抬头就想要和净涪打个招呼,可他们还没有作声呢,就被上首的清泉大和尚轻飘飘的一记眼光压了下去,安安生生地坐在蒲团上,再没有别的小动作。
净涪看着净意、净念两个小沙弥,脸上笑意一闪即逝。
其实真算起来的话,净涪到得并不算晚。他踏入小法堂的时候,寺里晨钟还没有响起最后一道呢。
所以哪怕净涪最后一个踏入小法堂,他还是坦坦然地站到了小法堂里唯一空着的那个蒲团面前,合十低头向着上首的清泉大和尚行了一礼。
清泉大和尚也是点头回礼。
待到落座之后,净涪便又是一侧头,迎上侧旁净意、净念、白凌三人的视线,点头作礼。
净意、净念两人眼中犹有雀跃之意,但因着座上的清泉大和尚,也仍旧规规矩矩地坐在蒲团上,与净涪点头示意。
静和寺钟楼里的晨钟敲响最后一记,悠长的钟声荡过寺庙,在小法堂中众人耳边心海久久回响,好一会儿才真正的停了下来。
钟声甫一停下,清泉大和尚便低垂了眉眼,手中拿着的木鱼槌子不轻不重落下,发出清亮节奏的声音。
合着木鱼声响起的,还有整齐庄重的诵经声。
净涪拿着木鱼槌子坐在蒲团上,嘴唇不动,未有半点声响融入旁边的诵经声中,但他的心底,却有一段段经文流淌而过,不疾不徐,不紧不慢。
静和寺不同于妙音、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妙定六分寺,它的佛统、佛学理论完全承继于天静寺,所以静和寺中的早课和天静寺里的早课差不多,都是《佛说阿弥陀经》、《佛说无量寿经》、《佛说观无量寿佛经》。
净涪入乡随俗,也在木鱼声中默诵这三部佛典。
待到钟楼的钟声远远传来,清泉大和尚手腕一转,再度敲了一记木鱼,作了一个了结,便将手中的木鱼槌子放下。
他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同样将手中木鱼槌子归置整齐的净涪身上。
净涪也是抬起头来,直直地迎上了清泉大和尚的目光。
他们两人的目光仿佛夹带着沛然巨力,压得整个小法堂寂然无声。一时间,净意、净念和白凌都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了。白凌还好,他也算是见过世面了的,对于现下这种场面,坚持一下的话还是能够撑得住的。但净意、净念两个自小生活在这人迹罕至的静和寺里的小沙弥就不一样了。
未过多久,净意、净念两人的脸都是涨得通红,额角处更是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汗珠自他们额头处滚落,滑过红通通的脸颊,“啪嗒”一声打落在地面上。
可尽管已经狼狈到了这种程度,净意、净念两人却都没有抬起手来去擦拭额上那些汗珠,他们就像是一株树木一样,牢牢地扎根在他们的蒲团上。
但天可怜见,不是他们就愿意让自己这般狼狈,实在是他们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清泉大和尚目光往净涪侧旁一挪,在净意、净念师兄弟身上转了一圈,点了点头,恍似随意地道:“今日早课结束,都散了吧。”
说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又特意叮嘱净意、净念两人道:“可别忘了你们的功课。”
净意、净念两人大大地喘了一口气,点头应道:“是,师父,弟子记下了。”
清泉大和尚随意地点了点头,将身前的那一套木鱼往蒲团左上角一推,自己从蒲团上站起,便就往主持云房那边去了。
净意、净念两人又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顶着一张通红的脸蛋看着净涪。
他们师兄弟两人一道长大,年纪相仿,双方默契得惊人。
净涪才看见他们各自动了动嘴唇,又牢牢地闭上了嘴巴,转头望向对方,眼神刹那间撞上,而那一瞬间的对峙,饶是净涪也觉得很是有趣。
白凌在一旁看着,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净涪的脸色,准确地捕捉到净涪脸上隐隐的笑意,眼底却快速地闪过一丝狐疑。
这个时候师父的这般状况,是真的还是假的?
净涪仍旧饶有趣味地看着净意、净念师兄弟之间的你来我往,仿似不知白凌此时心底下意识的琢磨和揣测。看到趣味之处的时候,他脸上的那浅淡虚薄的笑意还会变得浓重厚实。
然而很快的,净意、净念那边就分出了胜负。
但见净意得意洋洋地睨了净念一眼,站到净涪面前,恭敬而仰慕地问道:“师兄你等会儿,是要入藏经阁了么?”
净意、净念两人都将净涪看得极重,虽然见面时间尚短,但他们是真的对净涪的仰慕之情却是真实无虚的。而且净意、净念两人虽然因着山居和年幼而显得单纯,但就因为他们的纯粹,他们对净涪的状况也就看得很是清楚。
昨日净涪带着白凌敲门的时候,虽然两人精神奕奕,不见风尘仆仆的模样,但旅途的劳顿,还是在面上带出些许来的。
这一点,在修为尚浅年纪尚幼的白凌身上尤为明显。
但今日净涪踏入小法堂的那一刻,不但连那一点不太明显的风尘都已经洗去,而且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他的状态都是焕然一新。
显见净涪昨日不单单是沐浴更衣过,更曾在定中净神,于静中清念。
而净涪如此庄重,所为的什么,净意、净念两人也能想得明白。
净涪听着净意的问话,宁静的双眼被那脸上尚未消尽的笑意浸染,荡起小小的涟漪,好看得能让人忍不住悄然摒住了呼吸。
净涪笑着点了点头。
净意、净念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合十低头,向着净涪行了一礼,道:“愿师兄得偿所愿。”
白凌在一旁一听,也是合十一礼,口中也有话道:“愿师父得偿所愿。”
净涪脸色一整,也是双手合十,向着三人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天早上,净意、净念、白凌三人亲自送了净涪到藏经阁门口,目送着净涪推开藏经阁的大门,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藏经阁大门后面,也听着藏经阁的大门“咯吱”一声重新阖上。
他们在院门外站了好半日,站到白凌的背都被升起的太阳晒得滚烫的时候,白凌才听到净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了,别在这里傻站着了,我们回去吧。”
白凌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但这里他的辈分最低,也不好说什么,只拿着一双眼睛去看净念。
幸而净念也没别的想法,便点了点头,“快走快走,再不回去,今日的功课就又得拖到晚上了”
净念也不单单是这么说的,他还当先一步转身往外走。
净意瞪了他一眼,连忙跟上。
白凌落在了最后。
他回头再看了藏经阁那紧闭的门户一眼,心底暗自感叹一声,才在净念回头的催促声中加快了脚步,跟上净意、净念两人,回到他们的云房中去做功课。
白凌这些年来也算是摸着了一点佛门的脉络,纵使佛门的那些佛理他不明白,佛门各寺具体实力划分甚至是他们之间的竞争、合作、统属等等关系也不是全然看得清楚,但大体的,他还是知道一点,也能猜出一点来的。
最起码,他知道佛门六分寺尤其是妙音寺与佛门祖寺天静寺之间的关系没有它们明面上那么和谐美好。
他也看得出来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静和寺几乎是完全归属于天静寺。这一点可能不太明显,但经过昨天一天的观察,再配上他从净意、净念那里探出来的口风,要得出这个结论不难。
可就因为他看得出来,他才忍不住在心底感叹。
如果换了魔门
魔傀宗的弟子想要在心魔宗那边的驻地找一片纸都难,更别说要光明正大地踏入心魔宗驻地的藏,还能让心魔宗的弟子特意空出藏来让他随心随性翻阅了。
真要有这样的妄想,那还不如去做梦来得快来的真实完美呢。
白凌这般的感叹,净涪也有在某一个瞬间生出过。但很快的,他的心思就落在了这静和寺的藏经阁藏书里,再也分不出分毫到这样的杂念上了。
净涪就站在藏经阁的门边,微抬着头望着藏经阁里高到能触及屋梁的书架。
看着那一列列的书架里塞得满满的经书,净涪仿佛能够嗅到经书上淡开的墨香。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平整干净的眉心处浮起一道金线。那道金线泛起光芒,金光朦胧虚淡,却映照了大千。
这一处藏经阁里,陡然亮起道道无量光,光芒华严殊胜,直将这一处凡界换做胜景。
净涪眨了眨眼睛,那眉心处的金线抖了一抖,随即倏然隐去。随着这一缕金线的隐去,净涪眼前的华严光芒也一并隐去,凡界仍是凡界,而墨香依旧。
他的目光放长又收回,视线上上下下地梭巡过这些书架,将这一整个藏经阁细细地扫了一遍。
这一个藏经阁很大,大到出乎净涪的想象。
在进门之前,净涪曾站在门外打量了这个藏经阁两眼。当时净涪所见,这阁楼当真只是一个阁楼,不大,长宽只有三四丈许,高度也不够,只得一层。当时净涪也想过,这阁楼应该另有乾坤。毕竟静和寺虽然小,但到底多年传承绵延不绝,又有天静寺在后头,底蕴绝对不浅。
但饶是净涪心中早有算计,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一个乾坤已经出了他的预算。
如果只是这么说,也许说不太清楚,但如果拿旁的藏经阁来类比,应该就能看得更清楚。
自净涪年少拜入妙音寺算起,有的没的全部数上,一个个算起来,净涪所见过的藏经阁,统共有五个。妙音寺的藏经阁、莫国山寺那边的藏经阁、拿到第一枚《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的那一处妙音寺分寺的藏经阁、莫国妙音寺分寺那边的藏经阁以及天静寺的藏经阁。
嗯,再算上如今静和寺的这一个藏经阁,那就是六个。
而在这六个藏经阁里头,静和寺这一个藏经阁哪怕比不上妙音寺、天静寺的藏经阁,也比另外的那三个藏经阁好上太多。
而这所谓的好,当然不能仅仅从这藏经阁里收藏的佛典佛经的数量来体现,它还能表现在质量上。
净涪就曾经拿法眼观望过妙音寺藏经阁里的藏书,险些没有被里头的佛光晃花了眼睛。
净涪望着这藏经阁里的一部部整齐放置着的经文,心中不自觉地开始衡量起来。
如果仅仅是要换那一枚刻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那净涪点化那一口灵泉已经足够了。哪怕那一口灵泉的灵智还需在千年后才能孕育完整,那也已经足够了。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而言,还是净涪亏本了一点。
但现在再搭上这一屋子的藏书,那就是净涪欠账了。
净涪默默地站在门边,许久没有动静。
识海之中,那一片金色佛光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现出了一尊金身佛陀虚影。而那金身佛陀虚影身前,又盘膝坐着一个光头小比丘。
佛身就坐在金身佛陀虚影身前,睁着眼睛望着净涪本尊,却什么话都没说。
景浩界世界之下的无边暗土世界里,魔身也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显化出身影。他背靠着暗黑皇座,头微微抬着,望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在那些哭泣哀嚎中淡淡地道:“想要就拿好了,我们也不会一直欠着他们的。”
他话说的很淡,但净涪本尊和佛身也都明白他话语底下的意思。
想要就拿,大不了,日后他们找上一个机会将这笔帐还上就是。反正这静和寺里的净意、净念两个小沙弥也不是那些扶不上墙的烂泥。
然而魔身能够随意开口,佛身却不能。
他心底始终还是有所顾虑。
他在顾虑着本尊。
魔身本身随意,纵情自我,也相信自己有那个能力能够随意任性,但佛身却相对克制。他更加在意本尊,所以更克制自己,希望能减小他给本尊带来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