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吐火的杂技师傅正围着人群讨要赏银, 双手捧着铜板,满面陪着笑脸, 却忽然盘子里多出来一锭十两的银子,惊得他连忙屈膝感谢。
抬头却见是一个着青衣的年轻男子, 二十一二岁年纪,白面无须。
低声吩咐几句。
师傅点头笑应,把衣摆一撩,跳上台子对大伙儿抱了一拳道:“谢看官们给脸!应一位爷的点场,下面要表演的,乃是给场内一名少夫人的新春贺岁!”摆了个空招,江湖卖艺一贯的规矩, 先把人胃口吊住再说“各位看仔细咯, 眼下这个可有难度,成与不成,全看这位爷对少夫人的一片痴心如何了~!”
众看客忿忿嘘声起哄,自古红男绿女之间的求爱把欢, 从来勾引人热闹。
那喜庆的氛围, 直把鸾枝看得移不开脚步,心中沉积的阴霾也好似一瞬间都消散了,见人围得越来越多,不由频频垫起脚尖观看。
沈蔚萱也仰着脖子:“是哪个女人这样好命呐,恁的惹男人花心思,好生让人艳羡!”
鸾枝笑她:“不会是你家那位郑公子吧?反正不会是我。”
“哪里是他……就知道做学问的木头人。”沈蔚萱双颊顿时通红,心中却悄悄藏起欢喜。
那师傅含下一口清-液, 蜀家的独门秘技,站高处深深捺一口气,大嘴一张,忽然一条火红的鸟儿便从他口中喷将出来。一双舞动的翅膀在空中盘旋,红艳艳耀得人眼花,那形态勾勒,细致得连头上的凤角都看得清明。
“绝活了,给赏!”一众看客讶然惊呼,纷纷击掌喝彩。
‘乒乒乓乓’,盘子里顿时都是砸银子的声音,连旁边几个摊子上的人群也给吸引了过来。
竟是一场“鸾鸟于飞”。
鸾枝看得目瞪口呆,四下里观看,明明没有人识得自己,竟莫名的生出一许懵然。
沈蔚萱虽有些落寞,想一想,又欢喜地握住鸾枝手心:“大年初一真个是好彩头呀,怕是你和我二哥今年要生一对状元郎呐!”
听得鸾枝红了脸颊:“…你二哥整日个肃着脸儿,怕是生了小孩,他也不喜欢呢。”晓得沈砚青喜爱孩子,却偏生把责任推给他。还生着他气呢,惯是只狡黠的狐狸,三言两语之间,又把扔药的那一出给她糊弄了过去,实在是可恶。
沈蔚萱哪里知晓各中枝节,只当鸾枝害羞,连忙解说道:“哪里。我二哥他是最有孩子缘的,家里一群小顽童都喜欢和他玩!先头母亲和他说起这事儿来,他还说明年一定努力呢。…我祖母那般慈祥的老人,你若是生个胖小子,说不定她就把你扶正了,到时候我一准改口叫你嫂子。”眉眼弯弯的笑,让人温暖。
听得鸾枝心里一个咯噔……好呀,这边厢答应自己以后要老实,那边厢却还是打着让她怀孕的主意。
心中恨着沈砚青的坏,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哪句话可信呀……贯日就知道气我。”碎步走路,忍了忍,没忍住,末了又问道:“对了,你早上说的那个贞慧嫂嫂,是个怎样的人呀?我怎的从来不见他提起过呢…”
问得含蓄,却瞒不过沈蔚萱的心思,都是女人,谁人心里没有一坛醋缸子。
沈蔚萱调皮一笑:“嘻,就晓得你要问……其实说来也不过就是青梅竹马那点儿小事。贞慧是我二哥县上书院里老夫子的女儿,他们从小就要好的,后来二哥腿病了,不舍得拖累她,就听祖母的安排娶了大伯母娘家的李靖瑶……说起来,二哥与贞慧一起读书作画,倒是感情甚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同房。后来有一次二哥去了外地,半路上就听说她上吊死了……哎呀,大过年的说这些做什么?”
一不小心才察觉说多了,连忙打嘴。
竟然还是青梅竹马……这样坎坷的,必然也是难以释怀的。
鸾枝的帕子不由揪进手心,莫名的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歉然一笑道:“哦,原来这样呀……那倒是可惜。”
正说着,却忽然察觉周遭气氛有些儿不对。一抬头,看到沈蔚萱脸红了,对面走过来一锦衣华服的俊逸公子,二十上下年纪,不是特别的高,看起来却温文尔雅,一卷书呆子气。
沈蔚萱连忙拽着鸾枝的袖子要走。
紧张得那公子上前几步:“萱萱如何看见我就要躲开?”
萱萱你个头呀萱萱,不知羞。
沈蔚萱一向大方的性子难得又羞又恼,见人已到得身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郑公子不去尚书府上拜寿,跑这儿来搅扰什么?”
那叫郑公子的连忙作揖解释:“我本与许贤弟一道去的,因见着夫人,听说萱萱你在街上游逛,便一路过来寻你这个。”看一眼鸾枝,立刻又瞥开眼神,读书人应目不斜视。
沈蔚萱脸颊越发羞红,牵着鸾枝的手,只是欲言又止。
自来红尘男女间的情感半明半昧之时最是美丽,鸾枝便也不继续叨扰,笑笑着寻了个借口,自己去店里头买东西。
看那二人藏在袖子下牵牵扯扯的手儿,蓦地又想起遥遥天涯不知音讯的凤萧,不免艳羡他二人自由的命运。
在钱庄里支了些许银两、兑了两张二十两的银票,给阿娘买了套棉袄棉裤,想了想,虽恨爹爹的混账败家,末了还是给他挑了件夹袄。粗使的穷人不须精贵的绸缎,北疆的棉花踏实保暖,就图它个经济实用。又剪了几块新鲜料子,一路直往邮驿去。
大过年的,邮驿里头人不多,伙计们很是热情,把东西整理打包,又拿出笔墨,问鸾枝要不要顺便捎个信条。
捎个什么好呢?那南边的回忆,分明才不过几十天的日子,却仿若堪堪隔去了一世。平日里逼着自己不去想他,此刻一提笔,却忽而醉春楼里蓦然擦肩,忽而稻草坡上生死绵缠,什么都浮上来了……想一遍心就割伤一遍,只恨不得把身与魂分离,一个留在这里偿沈砚青今生的孽,一个回头去续那场无份的缘。
拿起笔来,千言万语,末了却只在纸上寥寥写上两行:“爹娘安,小桃很好……他也很好。家中近日如何?盼回。”
把包裹拆开,将银票和布料分出去一份给俏金花。那个中年色衰的旧日花魁,她一意沉迷于从前骄傲,然而除却街角宰牛的屠夫对她痴痴不忘,早已经没有人再肯点她了,全靠凤萧看场子护院的微薄垧银。凤萧就是她的命根子和未来,是自己害了她,害了她们母子。倘若母亲看到这个包裹,应该晓得自己要问的是什么吧。
……
缴了费用,正待要转身,却忽然前头一道高墙将将一堵。着一袭月白长裳,道不出的气宇不凡,那笑眸凝望,不是戏谑,却好似把她的心乱看穿,就好像他们是同一类人儿。只看得鸾枝愣了一愣,眉头皱起来:“怎么又是你?”
不喜欢这个人,不喜欢他眼中的柔软……这世上你来我往之间从来不乏算计,莫名其妙的关心必然不安好心。
“哦~,怎么不能是我?”元承宇收起眼神,把手上的礼物交给伙计:“这些也一道寄过去罢。”
是一些名贵的冬虫夏草。
他方才看了她一路,分明那沈二账上存着诸多银两,她却只取了百两不到,买着最经济的东西,写着最简单的字,白皙面容上的神情却怎生得那般落寞,简直不像是个十五六岁的人儿。
…应是藏着个放不下的故事吧。也是,这样的性子,哪里是甘愿给人当姨奶奶的?
想到沈砚青那般不羁的性子,只怕不能给鸾枝安稳的生活,元承宇便越发生出想要送鸾枝回乡的心思。
见鸾枝推挡,便隔着袖子把她小手一握:“借一步说话。”
鸾枝个儿娇小,不过只及他肩膀,挣扎之间轻而易举便被他拽出了店里。
拐角处无人,蓦地抽回袖子,抬头斥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跟着我做什么?”
“刚才那鸾鸟如何,可好看?”元承宇问。
鸾枝这才恍然原来是他安排,然而她原也是个执拗的性子,不喜欢与人玩那暧昧的游戏,便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往元承宇手中一放:“十两银子我还你!四爷三番五次的与我搭讪,必然不是没有目的的,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哦呀~怎生得忽然这么凶起来。
元承宇暗暗勾唇好笑,心中寻思着,必然是沈砚青那厮昨夜在鸾枝面前说了什么,以至于她今天才对自己这般咄咄逼人……好个臭小子,小舅子还没讨好清楚呢,竟然就开始教坏我妹妹。
“傻瓜,你把他的银子还我,倒还不如我给你的拿的亲切。”又把银子放回鸾枝手中:“…可是想家了么?若是想家,我帮你与他和离就是。”
可恶,简直都要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看上沈砚青那只狐狸了。
鸾枝可没有耐心胡搅蛮缠,顿步就走。
元承宇便也不再逗她,将鸾枝袖子一握,复了正经语气:“罢,我也不继续与你绕弯子。今日来见小桃,原是为着那红街的一桩拐卖案子。听说沈公子手上藏了个姑娘,正是宁公公想要得到的女人……在下,要的便是她出来作证。”
鸾枝顿地想起沈砚青的嘱咐,再细细打量元承宇,见他此时眸光锐利,不知到底身份是何,不由越发生出防备,只淡淡道:“那不过是宁公公的栽赃诬陷,我家相公从来不逛烟花巷陌,几时又会藏了他女人?公子不要尽信造谣之语。”
元承宇也不急,挑眉一笑:“你此刻不信也罢。我原是好心提醒你,沈公子如今既已被宁公公下在监里,他们便不无可能对他逼供,迫他改口;末了再把那个女人抓回去杀鸡儆猴,吓唬别的姑娘安分老实。两厢里一糊弄,一场案子便又竹篮打水,那恶人继续为非作歹,清白人家的姑娘继续徒遭迫害……便是旁的不论,小桃姑娘自己也是个女儿之身,家中也有父母亲人,将心比心,谁又愿意自己的同胞姐妹被人沦陷于那肮脏不堪之境?”
耿耿的言辞,那目光凛冽,平生出一股浩然正气。
鸾枝蓦地想起当日被凤萧背上红台,任由底下一群龌龊污语叫嚣的可怖场景,默了默,终是咬着下唇道:“便是果然如此…,你又让我如何信你?”
眼见巷子外头走进来一道女子的鹅黄身影,晓得是鸾枝的同伴,元承宇便也不再耽搁,把腰间一块小金牌亮了出来:“我是这个案子的办差之人,断没有哄你的道理。父皇明面上盛怒,却未有什么大的动作,只怕那宁公公过些日子便要按捺不住,你相公在牢中已然危险,今晚我与你一道去看他,自会把个中枝节与他说明。”
“鸾枝,鸾枝,你在哪里?”沈蔚萱的声音渐渐清晰。
鸾枝凝了一眼那金牌上的‘元’字,这才恍然眼前的这位原来是传说中的‘办案四爷’,连忙屈膝福了一福:“今夜戌时劳烦四殿下在沈府门前等候,我让老程把你替换进去。”言毕揩着帕子离开,几步迎了沈蔚萱而去。
沈蔚萱脸红红的,一劲地道歉:“啊呀,你怎么跑来了这里?…都怪我,把你丢迷路了。”
鸾枝兀自平复着心中忧虑,只笑盈盈地拿起手上礼物:“没有呀,给老太太和夫人姨娘们买了些小东西,不好空手回去。刚才见一只猫儿可爱,忍不住随了进来。”又问刚才那位是否就是她的郑公子?
沈蔚萱心中藏着甜蜜,脸颊自是越发泛红,连忙拧着帕子岔开了话题。
二人一同坐车回去,等到天黑的时候,那巷子里果然多出来一辆青朴马车,鸾枝便让元承宇默默把老程换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