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又忙了一天,终于把一切事务安排妥当。然而景仁宫的热闹仍旧不断。沈席君短短一年之内,在记档处的记录只侍寝一夜,却两次连越几级直至晋封为嫔,这样的荣宠大魏开国以来都鲜有发生,这无疑对于貌似平静的后宫来说是极大的冲击。
从宫内到宫外,各种各样的人源源不断地递上拜帖,甚至一时之间,见过后宫清、庄二位嫔成为了京城贵族命妇之间最值得炫耀的事情。直到二日后二位新嫔联名向皇贵妃启奏自称连日里劳累过度、希望闭门谢客,在皇贵妃的一道懿旨之下,景仁宫这才恢复了宁静。
待得元宵过后,新春的庆贺活动逐渐告息,后宫的作息也恢复了平常。此日起,沈席君和孟子清便要定期向皇贵妃晨省问安。以前沈席君总是嫌麻烦,便托病推了,如今却再也不可推搪敷衍。毕竟成了一宫主位,万千双眼睛盯着,言行之间不可透处一丝马虎。
其实这晨省问安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每日要早起,去庆和宫面见皇贵妃,行礼问了安也就是了。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或者不是皇贵妃的亲近之人,根本不会被留下。问了安便离开,倒也省事。
这日里正巧皇贵妃闲来无事,拉着一些年轻的妃嫔讲述皇帝年轻时巡幸边疆的事情。一干从未出过与远门的大家闺秀在一边津津有味,连自诩在家时见多识广的孟子清也听得入神。沈席君面色专注地看着皇贵妃,不经意间瞥见皇贵妃的内侄女宫璇的身侧,坐着一名并不常见的宫嫔。
待得故事讲完,众人一齐携手而出,那名宫嫔也没有随众妃共同出门。离开庆和宫门不多会,孟子清便拉住了沈席君的手道:“姐姐等等,咱们一块儿走。”
沈席君看着她奇道:“你现在可住在这西边,走几步路就到了,怎么,想回去故地重游一下?”
孟子清笑着挽上了沈席君的臂膀,神情甚是亲热:“姐姐你这回是说对了。妹妹我学皇贵妃,要去延禧宫回忆当年往事。”
沈席君了然地一笑道:“是去看静贵妃吧?嗯,怎么说你都是她身边出来的,多去走动走动没错。”
孟子清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道:“姐姐,这些日子,周姐姐好吗?”
“难为你还记得她。”沈席君看着她扑闪的大眼睛,正色道,“婉菁现在很不好,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的缘故。但是现在你我新获册封,她与我们同时入宫又情同姐妹,心有芥蒂是正常的。你就不能多谅解一下,主动去赔个罪?”
孟子清轻叹了一声,道:“姐姐,我们的事情,你不知道。”
“行,我不知道你们的事情,但是你们变成这样样子,我心里什么感觉?子清,在这宫里,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你想想吧。”说罢,沈席君便要挣开手离去。
孟子清拖住了沈席君的手,哀声道:“姐姐,别生气好吗?这事儿我会处理的。”
沈席君皱眉凝视了她许久,终于还是心软地叹了一口气。孟子清见沈席君有所妥协,复又开颜笑道:“姐姐,你注意到刚才坐在宫璇旁边的女子了吗?”
沈席君略一皱眉,道:“看见了,只觉得眼熟,这人是谁啊。”
孟子清笑道:“就是当日和我们一同在延晖阁待选的嘉兴知县颜书之之女颜棠啊。记得不?被皇贵妃说了她父亲犯过事,当场哭的那个。”
沈席君恍然大悟道:“对了,记得呢,似乎后来住麟趾宫时总窝在屋里不肯出门,还被菲儿取笑过。她现在什么位份?”
“刚入宫时是选侍,今年过年时晋了一批低位的小主,似乎现在是贵人了呢。”
沈席君边行边疑惑道:“以她的资历,怎么会坐在宫璇身旁一副很是熟捻的样子?似乎有些奇怪吧。”
“可不是嘛,看来皇贵妃连失两员大将,又得不到姐姐你,现在是要重新扶植羽翼了。”孟子清撇了撇嘴唇,似有不屑。
沈席君凝思许久,终于开怀一笑道:“但愿,此次新人崛起,莫要叫我们失望啊。”
行至延禧宫前,沈席君与孟子清别过,又继续前行。宫中两道砖红高墙锁成的巷道,绵延而去,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沈席君走在巷道右侧,视野之内空无一人,顿生寂寥之感。眼前明明是阳光明媚灼眼,可几番心慌,比之暗夜行路,悲凉忐忑更盛。
又前行了几步,突然听闻身后的思言低声呼喊,才发现自己竟然走过了景仁门还未发觉。转身向身后的宫女们笑了笑,才抬步入门。宫中日久,何时竟成了伤春悲秋之人。沈席君对自己摇了摇头。
一入宫门,沈席君便觉气氛不对,绕过影壁,却见景仁正殿门两侧赫然立着两位御前侍卫。沈席君心中不由得一惊,忙急急步入正殿,果然见皇帝坐于榻边品茗,一派悠然的神情。而周婉菁则敛眉肃目,陪伴在侧。
沈席君忙上前向皇帝行礼,而周婉菁也起身向沈席君行福礼。两下礼毕,沈席君笑着迎向皇帝道:“臣妾这景仁宫皇上可真不常来啊,今儿怎么想到过来坐坐?”
皇帝笑着放下茶盏道:“席君晋了景仁宫主位,听说热闹得很啊,朕也学宫外头的人过来凑个热闹,怎么还不准了?”
“皇上取笑臣妾。”沈席君转身吩咐思言下去准备午膳,又回过头答道,“皇上是该早点过来看看,周妹妹这几日一直精神不爽利,您一来立马就活蹦乱跳的了。可见皇上您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
周婉菁神色恹恹地淡笑道:“姐姐说哪儿的话。”
皇帝不以为意地看了周婉菁一眼,命她回屋休息,一屋的下人也随之撤走了。沈席君上前为皇帝重新沏了杯茶,道:“臣妾这儿没什么好茶,皇上可别怪罪。”
皇帝摇头揶揄道:“天台山的天雾龙井都不算什么好茶?席君,这话谦虚得过了啊。”
沈席君脸色一红,道:“又不是正宗的钱塘龙井,且过了时令,难为皇上还不嫌弃。再过些日子家里送来杭州明前龙井让皇上品品,那才叫沁人心脾呢。”
皇帝哈哈一笑,招手让沈席君在身边榻旁坐下,又道:“难得沈将军军务繁忙,还要管朕喝什么,辛苦他了。”见沈席君不在意地摇头,又问道:“这次和子清一块儿册封,只给你父亲一个子爵,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沈席君急忙起身,正色道:“皇上哪儿的话,家父粗人一个,能获封爵位已经是承了皇上天大的恩宠了。再说,子清家里为皇上效劳多年,孟大人他更是劳苦功高,有这样的赏赐合情合理,臣妾怎会有怨言?”
皇帝满意地让沈席君落座,又侧肘斜斜地靠上身后的垫枕,才舒服地叹了一声道:“席君是个识大体的孩子,沈将军好福气啊。”
沈席君浅笑颔首道:“皇上谬赞。”言罢又提过榻边小火温着的铜壶,为皇帝的茶盏中加了些水。
皇帝略有失神地看着铜壶壶嘴倘出的涓涓细流,突然开口道:“对于朕的那几个儿子,你怎么看?”
沈席君身子轻轻一震,连带着手中的铜壶一歪,就将水洒出了茶几之外。她立即手忙脚乱地擦拭起湿了的坐榻,却被皇帝一把抓住了手腕。抬眼,见皇帝炯炯地盯住了她道:“莫怕,朕准你说。”
沈席君咬了咬下唇,斟酌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臣妾,不知道?”
“哦?”皇帝略一耸眉,缓声道,“怎么个不知道?”
沈席君叹息一声,正色道:“皇二子看似不问世事,但言谈之间往来适宜应对得体,似有韬光养晦之嫌,所以,不知道;代王佣兵百万,名传天下,但为人甚是……不拘小节,言行与传闻似乎相去甚远,所以,不知道;泰王睿智,有治国之才,性子却温良和顺,与其办事雷厉之风相悖,所以,不知道;齐王果敢机敏,年纪虽幼却处事妥当沉稳,只是待人上却显气盛,所以,还是不知道。”
沈席君一口气言罢,轻轻长叹,起身行至皇帝身侧,跪下福身道:“臣妾僭越,求皇上责罚。”
皇帝神色不明地看着沈席君长久不语,直到沈席君身形晃动、已显露惴惴之色,才言道:“席君,你总算是不再对朕遮掩锋芒了啊。朕只有欣慰,怎会怪罪。”说着,便俯身将沈席君扶起,看着沈席君不解的眼神,皇帝大笑道:“你这颗藏得那么深的七巧玲珑心,别人不知,朕还会看不出来?”
沈席君心下略眀,才大胆抬头凝视皇帝眼眸道:“以往是臣妾怯懦,只想守着一方清静,如今蒙皇上不弃,竟册以嫔位,臣妾若再懦弱,就对不住皇上一片苦心了。”
皇帝眯起了眼睛,抬手抚上沈席君的鬓发笑道:“原来席君知道朕的一片苦心?那不知卿家这盘桓不去的畏寒之症,何时得以康复呢?”
沈席君心下微颤,低声迟疑道:“臣,臣妾不知,此病再□复,着实令人懊恼……”
“是吗?”皇帝不动声色地放开沈席君,缓缓起身,快行至屋门时才转身道,“对了,和你一届的秀女中有一个叫颜棠的,也是杭州来的,你记得不?”
“臣妾记得,今儿在皇贵妃娘娘处还见过。”
“在皇贵妃处么?”皇帝轻轻一笑,道:“不知怎的,觉得那孩子有些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