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到十月,李纨产下一女,按着同辈姐妹的大排行,就是二姑娘了。虽然生的是个女孩儿,全家倒比得了个儿子还高兴,横竖贾珠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了,正该添个女儿、儿女双全了方是福气呢。更因贾珠如今身份不同以往,可以预期珠大爷的前程比政老爷要好两个档次不止,阖家上下都过来恭喜。李纨在月子里只见了自家人与几个很有头脸的管家娘子,余下的都推了,专心养身子、养孩子。
丈夫因读书而更有体面,李纨对于两个儿子的教育就更加重视了,说来也奇怪,贾兰兄弟两个居然并不厌烦这样的安排,反倒非常用功地读书,弄得贾宝玉三天两头地怀疑“这俩小子不会是穿来的吧?”或者“这俩小子不会书呆子吧?”类似和想法一直困扰着贾宝玉,直到发现贾兰贾堇并没什么惊世骇俗的地方才放下这一节。
贾珠得了女儿自然高兴,贾宝玉瞅准了贾珠回家看闺女的日子,袖着先备好的功课在贾珠的院子外头听了一阵儿,直听到贾珠的笑声隐约传来,这才了院子去。贾宝玉如今年纪还不大,满家里四处逛也没什么值得避讳的地方,嫂子们见他也都不回避的。李纨此时已经能起身了,坐在炕上看贾宝玉来了,欠身道:“宝玉来了?”贾宝玉先问了哥嫂好,又看了一回侄女,无非称赞小侄女玉雪可爱一类。
贾珠听贾宝玉说话的语气越听越好笑,闺女刚生下来当爹的自是觉得可爱的,然而脸还没长开的姑娘能看出什么天姿国色来?贾宝玉明明是在胡说八道!贾珠把女儿交给奶娘抱下去,对贾宝玉道:“去书房说话。”到了书房,贾珠非常不客气地道:“无可献殷勤?嗯?”贾宝玉腆着脸笑道:“怎么会呢?我是看着侄女儿长得俊么……”
“够了!”贾珠笑容一敛,登时变了脸色,怒喝道,“你道我不知道么?这几个月你但凡得空就说要下场的事儿,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么?不要看我这一路考来顺利就觉着考试容易了!你知不知道我因着岳父一席话硬是等了三年才下场的?”贾珠知道弟弟至少在应付考试上有些天份,但是仍不肯让他轻易下场,考试的事虽然谁也说不准,到底还是要稳妥些更好。
贾宝玉知道贾珠说的是为他好,然而实在是等不得了:“大哥哥别哄我了~我仔细问了太爷,又算了一回,院试三年只得两回,要避开大比,晚了这一年,我下面的几场都要跟着晚了,这一晚可就是三年了……”贾珠又好气又好笑:“你真道只要上场就能中的?”站起来一把揪着贾宝玉的前襟往自己身前一拉,俯下身来在贾宝玉的耳朵上轻声道:“你的文章我看过了,这些日子大有进益,拿到翰林院里也有人说不错的,你以为光这样就行了?当年我考试的时候,虽是靠自己本事考的,你知不知道岳父带我见了多少人?”
贾宝玉满眼问号:“任自己本事考的,与见人有什么关系?啊!大哥哥,你……”作弊走后门?
“胡吣什么?!”贾珠大怒,坚决不承认自己作弊,况且他也真是自己考来的,“从县试开始,直到会试,一场场地筛汰下来剩下的又有几个真是差的了?真道是状元就比旁人高明多少了么?为何还有人上有人下?你有这急进的功夫,不如再下些功夫好好习字读书去!榜上最后一名与落榜第一名的差别真的就很大了么?”不弄得保险一点怎么行?
贾珠喘了口气,见贾宝玉一副低头受教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服气。
贾珠松开手,有些颓丧,放缓了声音道:“自有隋唐而来已有科举取士,然每逢大比之时总有学生恨不得削尖了脑袋赶在考前往大儒、考官面前投卷,你道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混个眼熟罢了,你的文章他看得多了,批卷子的时候保不齐遇到了就心里有数……就算不是正巧遇到了熟人,考官之间说起,也……这套东西大家都知道,也行了千余年了……”
贾宝玉心里全明白了,说穿了,八股文这东西虽然有个大标准在那里,然而毕竟要靠判卷人去主观判断的,这里面就有许多技巧。这也称不上作弊,比起找枪手、夹带小抄一类,这已经是所谓“阳谋”了。自己到现在也不过是见几个荣府世交,或者是贾政的同僚,所谓读书人的圈子他还没摸着边儿呢。贾珠的意思是,等他授了官出来,带弟弟四处走访,也是打开知名度,也是拜拜山头,到时候去考试,彼此心里有数儿,只要不是太差劲,前程是一片光明的。
但是贾宝玉仍不死心:“大哥哥说的不是唐时的举荐么?咱们如今这是考试……且县试总是筛汰的第一道,还用不着四处拜访呢吧?”
贾珠道:“你还是要考?”
贾宝玉嗫嚅着道:“大哥哥先给我看看卷子行不?大哥哥说的要向老先生们请教的那是秋闱、春闱,县试么——大哥哥不是说我的文章也能看得过眼么?我就是想试一回,总这么读下去心里也没个底儿。近来旁人总说我文章作得不坏,到底什么样是不坏我也弄不懂。试这么一回,不论成与不成总是知道自己的份量,成不成的自己心里也好有个数。”
贾珠这回是真的被气笑了:“合着我说了半天你一个句也没往心里去啊?”贾宝玉连连摆手:“我全知道的,大哥哥是为我好,要稳妥些才成。只是我读得心烦,日日做卷子头都疼了,大哥哥只当心疼我,叫我早些考过了也好早一天不用摆弄这些个东西。我怕再不考一考,读得烦了就不想再考试了。”
贾珠奇道:“我看着你长大的,从来道你是个爱读书的,倒不知你是这样想的。”贾宝玉一摊手:“我是真想早早地考完了早早地不碰这些个东西……”四下一看书房,“就是大哥哥,要不是为了考试,你是更乐意看杂记呢还是更乐意天天啃着四书集注?是更想整日抱着一句话要写出一篇文章来,还是乐意出去走走散散心?”
贾珠默然,心里想了一回,见贾宝玉这样显是拿定了主意不回头的,只得道:“说来说去,你就是想去考?且不说我,就是老爷、太太能答应么?”贾宝玉一听就觉得有门儿:“我只当大哥哥答应了!瞒着他们不就行了么?万一不成,叫太太知道了,我可没脸了……还有事要拜托大哥哥……能弄到这几年的考题么?”
贾珠道:“要考题做什么?难道考过的还会重考不成?”贾宝玉道:“试试手,看往年都出什么样的题,头等又是取的什么样的文章,我好心里有数,知道上头的喜好。”贾珠听他这么说,倒有两分活动了:“原来你早想好了,要是我不答应,你是不是要翻墙出去偷考了?别做梦了!县试没有廪生做保,你连考场都进不去! ”
贾宝玉憨笑着摇贾珠的袖子:“我可不就指望着大哥哥了么?”又好言相求了一番,贾珠心里不欲瞒着王夫人的:“县试要考五场,家里平白少了一个人,老太太、太太每日都是要见你的,你道是那么容易瞒的?”贾宝玉一脸懊丧。贾珠道:“少动歪脑筋了,去写字去!太太那里我去说。”贾宝玉又谢过贾珠,央他千万帮忙才离开。
王夫人依旧不赞同,贾珠道:“我也不想他这么小就下场,只宝玉从小就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太太看他从小到大,要做什么就一门心思地去做。从没人逼着他读书,他偏能坐得住,自从习字就冬夏不缀,每日必写够了二十页的纸才做旁的,可见是个心志坚定的。这回要是拧了他,怕他会想左了。”
王夫人想了一回,觉得贾珠说得不错,小儿子确是个有自己主意的。遂问道:“依你看,宝玉下场有几分胜算?”
贾珠道:“要说去秋闱、春闱,那是笑话,然县试、府试却是无妨的。我原想叫他多磨一年,到时候能搏个案首也是光彩,只他却对案首并不看重。”说着摇了摇头。王夫人又想了一回,最终拍板:“就叫他试一回!没得再来与我闹。”两人又回了贾母与贾政,贾母也是先问贾珠:“宝玉做的文章你看过了?我常听说十年寒窗,宝玉才读了几年书?这么下场是不是嫌早?”贾珠道:“勉强也使得,不过是叫他试试手。”贾母道:“他小孩子家这么早下场,吓着了怎么办?你不也说那号房太吓人的么?”
这就是不同意了。贾珠松了一口气,希望贾母的反对能阻止得了贾宝玉。不料贾宝玉也发了狠,亲自寻贾母:“老太太,左右是考试,怎么能吓着了?”我真的是久经‘考’验的啊!“老太太要不放心,咱们在家里间出个小隔间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旁的不说,号房还能比床小么?整日睡觉不也是在个小格子里的么?”
贾母拗不过他,让贾珠监场,贾宝玉窝在两着纱帘间出来的小空间里连写了两篇作文,这才勉强同意了。这件事反倒提醒了贾宝玉——模拟考试!他也狠得下心,把自己关到小隔子里整整两天,就为试验承受能力。坦白地说,是很闷人,但还能忍受。他这举动倒把贾母吓了一跳:“要考就去考,别折腾自己了。”又吩咐准备贾宝玉考试要用的东西。
贾珠陪笑道:“要到开春呢,老太太先不用急的,我先给他找保人去。”说着横了贾宝玉一眼,贾宝玉唯有陪笑而已。
至于贾政的意见,不幸被大家忽略了,只是通知了他一声而已——自从贾珠中了进士,至少王夫人是以贾珠的话为准的。而涉及考试的事情,贾母还是觉得贾珠比贾政更内行一点。可以说贾宝玉选贾珠作为突破口,在这件事情上是选对人了。事实上,贾政自己在这件事上头也轻易发表意见的。贾政听王夫人问:“老爷觉着如何?”随口就道:“珠儿说看着行?”王夫人道:“是。”贾政便不再问。
县试的日子是固定的,贾宝玉重排了计划,开始闭门读书了。贾珠果然给他弄来了历年真题,又找到了一些往年范文——这于混翰林院且有个祭酒岳父的贾珠倒不难。又与王夫人议了贾宝玉的考试地点——贾家祖籍是金陵,按说要回原籍考试,然贾宝玉太小,当然不能远行,便按着贾珠当年的做法,又略一活动,按着现住址报名考试。
贾珠对贾宝玉的事情十分上心,然而也恼他在此事上太过刚强,照顾之余也是咬牙切齿,对贾宝玉的功课要求更高。贾宝玉自知理亏,无论贾珠如何收拾他,也咬牙认了——贾珠自己也要继续深造,真正收拾他的时候也不多,无非是罚他多写两页字,或者是磨一缸子墨而已。
如是过了月余,这天贾珠又得假回家,从袖子里抽出一叠纸来丢到贾宝玉的案头:“仔细看了吧!哼。”贾宝玉捡过来一看,是上次贾珠拿走的自己的作业,上头已有了不少批改,看字迹不像是贾珠的,不由拿眼神问贾珠。
贾珠几乎要呲牙狞笑了:“我求了唐学士给你看的!长安知县、学政皆慕唐学士才华,你仔细把这些批都吃透了。”贾宝玉喜不自胜,这简直就是得了标准答案了,虽然考试不一定是这些题目,至少也能摸到阅卷标准了。
贾宝玉觉得对自己的哥哥狗腿一点是完全符合正人君子的要求的,所谓兄友弟恭嘛!上前拉着贾珠坐下,又是斟茶又是捶背,把贾珠弄得又好气又好笑:“罢了罢了,我还是去看兰儿吧,可别错眼不见又出来个牛心左性的。”
贾宝玉冲贾珠扮一个鬼脸,又送他出了书房,才回来研究唐学士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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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时候贾珠得了年假,带着贾宝玉去四处走动,贾宝玉这才真正地接触到了读书人的圈子。与平日所见的世家还真不一样!世家见面是先问候七大姑八大姨,然后就是八卦,内容从某家与某家要联姻——这两家大概是门户相当——到某家家里养的戏班子不坏,再到某处红戏班子里的某戏子唱得好,转过头又扯到谁家添了孙子,等等等等。下面会有更深入的话题——你家在某处当官的亲戚帮我摆平了某件官司,谢谢了,以后你有事我也会帮忙——这一类的话贾宝玉偶尔能听到,但因为以前年龄太小,再严肃一点的内容他就不知道了。
读书人见面,也是先打招呼,然后依着各人的考试名次、年龄等叙座,接下来会说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而后有了兴致就会作诗,互相品评,他们的深入话题可能就是天子圣明我辈当报效朝廷然后热血一番,或者是说某官不好,或者是说某家仗势欺人御史真该参他!说完这些,可能又说到某人风仪真好,某某的老师德高望重。接着可能是互讨墨宝……当然这是菜鸟的圈子。更高级一点的,比如见到李守中,他会先问贾宝玉读了什么书,又点评两句,再提醒一点注意事项。至于两只老鸟的碰面,贾宝玉并没有亲身经历过,待考。
贾宝玉跟着贾珠转了一圈大概了解了一点读书人的想法,又要四处走亲访友,一个年过得分外地忙。
三十晚上,贾宝玉照旧是比别人睡得早的,林黛玉因身子弱些,贾母也叫她先歇息。贾宝玉听着外头的爆竹声有些睡不着,便在灯下胡乱翻着本书,这时晴雯打帘子进来了:“二爷还没睡?既没睡就去看看林姑娘罢。”贾宝玉道:“林妹妹怎么了?”晴雯一撇嘴:“她独一个在这府里,还能怎么了?”贾宝玉知道林黛玉这大概是感伤身世,她想家了。
再看晴雯着急的样子,估计是自己经常打发她与林黛玉说话,心里向着林姑娘了。想林黛玉大过年的时候与父亲相隔几千里也确实难熬,便道:“我去看看她。”袭人本在一旁听着,此时道:“二爷要看林姑娘,也先穿了大衣裳。”贾宝玉道:“就这两步,冻不着。”袭人已抄了衣服上前要给贾宝玉披上了:“冻着了可不是玩的,就是二爷自己不在乎,老太太、太太难道不心疼?怕林姑娘也要不自在了。”
贾宝玉只得胡乱把衣裳套上,急急往林黛玉房里去。林黛玉却没睡,只靠在熏笼上,正垂泪呢。看贾宝玉进来,连忙拿帕试泪,又起来道:“大冷的天,你不歇着跑过来做什么?”
“妹妹不是也没歇么?”
“老太太还没回来,哪有先睡的道理?我歪一会子,已是老太太心疼我了,哪能再轻狂了呢?”
贾宝玉觑着林黛玉的脸色,小心地道:“妹妹想姑父了?既如此,不如常与姑父通通书信,也好叫姑父放心。”林黛玉道:“又要叫人来回地跑。”贾宝玉道:“这府上真不少这几个跑腿的人。”这是实话,荣国府养了一堆的闲人,白领钱不干事的多了去了。
林黛玉还是摇头,贾宝玉道:“妹妹不方便说,我与老太太说去。”林黛玉忙拉着他的袖子:“你急什么?我是受老太太、太太照顾的,三天两头打发人给家里送信,倒显得在这里住得不好,没得叫老太太挂心也显得生份了。”
贾宝玉笑道:“我给妹妹添一句:没的叫人来回地跑,又要说我生事了。是也不是?妹妹要是烦恼这个,却不麻烦的,现我倒想请教姑父些功课上的事儿,正要求老太太打发个人去送信呢,就怕扰了姑父。妹妹可要捎信问安?妹妹再不好意思,便央姑父往后都打发人往这里送信,也不使唤府里的人跑腿,岂不更好?姑父生日、各式节日,不能承欢膝下,问候一声还不应该?”
第二天晚上,林黛玉一手捧着手炉子一手捂在盖子上焐着来看贾宝玉的时候贾宝玉正在吃面条,林黛玉把手炉子往桌子上一放,另一只手一抬,却是只小小的桃子,被手炉子焐热了,烤出一点香气出来。
贾宝玉咽下面条一抬头:“这可是难得?是前儿宫里赏下来的么?老太太统共也才得了那么几个,你留着尝鲜儿罢,我这里还有呢。”
林黛玉一皱鼻子:“又不是给你的,”又说,“你那面还有么?”
贾宝玉一愣,眼珠在面条和桃子上一打转:“妹妹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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