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女有些不对劲。
五毒教新上任不久的教主很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若说道具体是哪里不对, 大约就是苗女接了陆小凤那位姓花的朋友上圣山后。
雷泽了解自己亲手救回来的苗女,这丫头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其实满肚子都是坏水, 总是弯着那双清亮的黑眼睛笑嘻嘻的,一转身就是一大串让你头疼不已的恶作剧。
雷泽知道苗女之所以总是爱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揪起根本是因为她害怕。害怕这个自己一无所知的世界,害怕自己突兀的出现, 害怕自己不知道到底是谁的恐慌。
雷泽不止一次在夜半听见苗女在睡梦中不安稳的低声啜泣, 似乎是在经历着怎么可怕的噩梦,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可当她一觉睡醒,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是这样一个活泼明朗的姑娘, 在花满楼来到圣山后, 突然收敛了自己所有的小性子,不再捉弄阿苗, 不再和教中长老捣乱, 就连时常被她骚扰的右护法都挑着幽蓝的指甲感慨着“云耶丫头真是转性了,教主你养三年不容易,现下算是熬出了头”。
虽然教中诸人都在祝贺雷泽这个半兄长般的保父,祝贺他终于把小姑娘从一点儿大养成了如今漂亮倾城又乖巧的模样,可雷泽却感到了极大的危机感。
这种危机感比他发现苗女一直想要回到中原时还要严重——原因很简单, 苗女想要回中原他阿妹还会生气帮着拦人,可那位花公子上圣山,他阿妹可没吐半个字, 反倒和苗女打成一片对这个外乡人嘘寒问暖。
“阿哥你不要太敏感啦,他是陆小凤的朋友,花满楼这名字就算是咱们这儿也是听过的,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面对自己阿妹这满不在乎的模样,雷泽只觉得事情要遭。
果不其然,花满楼在见到他的第一刻就给他摆了个很难堪的关卡。雷泽循着惯例,口头上欢迎了下他常住,江南花家的七公子竟然真的就一口应承下,还颇具长住的打算。这还不算,当雷泽耐着性子让人给他安排住处时,这位以君子如玉而闻名的江南公子竟然温柔着一张脸,客客气气道:
“我觉得贵教云耶姑娘对面的院子很不错,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可以暂住?”
雷泽下意识就要说出“做梦”两个字,不妨左护法用力的掐了他一下,以口型不停道“花家、陆小凤、唐门、剑神西门吹雪、惹不起、惹不起!”雷泽望着面色严峻为了五毒教操碎了一辈子心的左护法默默的叹了口气,开口道:“如若云耶不介意,我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
雷泽自觉这句话说得相当妥帖,云耶长得好看,性子也讨喜,教内喜欢她的小伙子多了去,也不见谁能住进云耶对面的院子。可出乎雷泽意料之外,苗女听到这句话,竟是盯着花满楼半晌慢慢地红透了整张脸,结结巴巴道:“没、没意见,一点意见都没有!”
雷泽:“……”
雷泽觉得很内伤。可花满楼却缓缓的露出了一抹微笑,与他往常挂在唇边如沐春风的淡笑不同,那抹笑如同一夜海棠盛放,瞬间吹红了所有苗女的脸颊。
雷泽忍不住去想自己“安稳平和”的执教方针是不是哪里错了,也许该学着祖上往中原渗透,或者干脆和唐门打一架是不是比较好,至少那样他就不用允许花七住下,能直接把他扫地出门。
仿佛看出自己哥哥的想法,五毒教的圣女一边给自己染着指甲,一边挑了挑妩媚的眼角,一针见血道:“得了吧哥哥,泽长老不过炼蛊出了差错害得十几个弟子受伤你就急的不得了,真开打,我看不等白骨埋山,不过死两三个人你就气得要收兵一个人单挑了吧?”
雷泽沉默片刻缓缓道:“摩罗,你知道我天性不爱斗争,为什么师父会选我做教主而不是你呢?”
摩罗吹了吹鲜红的指甲,忍不住弯唇笑了笑:“因为现在中原势力有序昌盛,更有类似西门吹雪般的高手坐镇。而我们却还没从六十年前和孔雀山庄的纷争中完全缓过气。五毒教想要求存需要的是位能领导全教默不作声悄然发展的教主,而不一位好斗的野心家。”
“这一点哥哥你也明白,不然也不会同陆小凤交好不是吗?”
雷泽有些无奈:“你和师父永远想得很远。”
“错啦,不是我们想得远。”摩罗笑嘻嘻的趴上雷泽的背,“而是因为哥哥你最合适。”
摩罗趴在雷泽肩头,看着远方炊烟袅袅:“事实证明,大家过的都很好,不是吗?”
雷泽似是无奈的笑了声,拍了拍妹妹的手背:“我总归说不过你。”
摩罗得意的扬了扬形状漂亮的下巴:“当然,我从小就比你聪明嘛——”摩罗顿了顿,两手捧住了自己哥哥的脸颊,一脸严肃道:“所以哥哥,你快告诉我你有没有把云耶当童养媳,当了就麻烦了,身为女人直觉告诉我花七就是为了云耶来的。”
雷泽:“……”
摩罗同情的望了自己哥哥一眼,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了,反正我们也不清楚云耶的来历,真当童养媳估计长老们也不同意,哥哥你心再宽点就过去了。”
实际上,蒙耶雷泽已经拥有世界上近乎最宽广的胸怀。
在山野中救起还未褪去孩童稚气的云耶时,雷泽就明白迟早有一天这个孩子会离开。然而的他的个性仍然使他救活了如今的苗女,给了她安身之所。他大概是五毒教史上脾气最好的教主,也是全教第一烂好人。然而正如蒙耶摩罗所说,在蒙耶雷泽手中的圣教,所有人都活的很快乐。
苗女云耶自然也是深深喜爱着这片平静宁和的土地,然而此刻第一次有人比这片宁和的土地更让人喜欢。
花满楼住在了她的对面,只要她推开窗户就能看见坐在院中的杏衣公子安然如画。苗女瞅着对面贵公子半晌,突然隔着窗户冒出一句:“你是不是认识我?”
气质温润的男人温柔一笑:“对。”
苗女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答得那么爽快,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然而端坐于院中的青年却是依然望着她的方向,温和道:“我的确今天刚认识苗女云耶。”
苗女抿了抿嘴角,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望,只是趴在窗户边看他:“你真的是瞎子吗?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花满楼道:“很多人都看不出来。”
苗女瞅着他,有些遗憾道:“真可惜,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能看见你,你却不能看见我,似乎太不公平了点。”
花满楼有些失笑,然而不带他说些什么,苗女已经翻窗,几个起落就跳进了他的院子。花满楼只问道一股极淡的花香,随后一双柔软温热的手便抚上了他的手,花满楼有些轻微的颤动,幸而苗女没有半分察觉。她只是握着花满楼的手将那双手附上了自己的脸,心满意足道:“这样你就知道我长什么样了。”
花满楼的指腹微动,轻轻的滑过苗女脸上一寸寸的皮肤,认真而细致,让原本坦荡的苗女不由得烧起了脸颊。男人的指腹因为常年侍候花草而有着一层薄茧,手心干燥温暖。苗女垂眸,就能看见他指节分明的手指,温润的指尖如同抚摸珍宝一般小心翼翼的从她的眉骨一路摩挲至唇边。温热的指尖停驻在苗女柔软的唇边,清风吹乱苗女的头发,令她有些不适的眨眨眼。
一时间,苗女似乎听见有个清脆欢乐的声音同样对着眼前这人开口道:“你既然看不见我,那就摸一摸吧,这样以后我们走散了,你也不怕找不到我啦!”随后,有一道温柔的声音缓缓响起,包容而宠溺。那个声音道:“如果有一日走散,我一定会找到你。”
花满楼仔细辨别过她的面容,轻轻放下手心,苗女这才缓过神结结巴巴道:
“怎、怎么样?”
而花满楼却是温柔笑着,那双明明什么也看不见的眼中仿佛印着苗女的所有。他望着苗女,微笑道:
“很漂亮。”
三个字,砰得一声,苗女只觉得自己心脏跳的厉害。三年来她的心脏从来没如此烈的跳动,可这种心悸却让她觉得丝毫不陌生,她看着对面的人,有些狼狈的跑回了自己的院子,突兀的碰得一声关了窗户。而在她对面的客人听见那“重重的碰”,却是露出了无奈又宠溺的微笑,神色缱绻。
第二日一早,苗女带着阿苗向摩罗道了歉,阿苗好歹是摩罗的亲弟弟,摩罗再生气,最终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罚了阿苗三日不许下山也就不了了之,反倒挽着苗女的胳膊硬是把她拉下了山。
路上村民们都认识圣女摩罗和苗女,笑盈盈地和他们打着招呼,摩罗一边拉着苗女,一边偷偷和她咬耳朵道:“你知道昨天来得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么?”
苗女眨眨眼,道:“江南花七?”
摩罗点了点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你知道江南花七代表什么?”
苗女有些委屈道:“知道啊,你知道我一直对中原消息很关注,不就是江南首富的七公子么?”
摩罗道:“可他还是名满天下陆小凤的挚友,花家还是西门吹雪和唐门的亲家。”
“亲……家?”
“他娶了唐四小姐这件事很出名啊,我哥也有收到消息。唐四小姐是西门吹雪的义妹么,不过听说在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决斗的时候死了。”
苗女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消息不太高兴:“死了?”
“江湖是这么传来着,不过应该没死。”摩罗挑着银簪随意道:“你知道花七是来寻人的吧。”
苗女漫不经心点了点头,摩罗接着道:“我看了陆小凤给哥哥的信,他是来找唐四的。”
顿了顿,摩罗道:“云耶,三年前西叶决斗后,哥哥捡到了你,而唐四也是从那时开始死生不明。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就是他要找的唐四。”
摩罗放下了手中的簪子,转头认真看向苗女:“云耶,如果你是唐四,你会跟他走吗?”
一时间苗女有些慌乱,她皱着眉道:“我,我不知道。他也没说我是他要找的唐四——”
“我只是随便提提,”摩罗见她神色张惶,一时也有些懊恼。她犹豫片刻还是道:“毕竟云耶,如果你不是唐四,还是和他保持距离好了。我听说花七这个人对谁都一样好,你若不是唐四,和他处太近,恐怕会伤心的。”
苗女回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她满怀心思的往回走,连往日里常常叮叮当当作响的银饰声都沉闷了起来。离自己院落大约还有百步时,苗女隐隐约约看见灯火摇曳。她有些好奇,快步向前走去,院落前果然点亮的路灯,在她院子的对面,有个男人坐在院中将灯火点明,怡然自得。
望着花满楼温柔平静的面孔,不知为何苗女的心情就有些不愉。她有些生气道:“你骗我。”
花满楼不解道:“我何曾骗过姑娘?”
苗女怒气冲冲道:“你告诉我你是个瞎子,你既然是个瞎子为何点灯?”
花满楼哑然,一时无话。苗女以为自己猜中了对方的骗局,包含怒火摔门进屋,将自己裹在竹床上翻来翻去,半晌后,她突然僵住,猛然意识到花满楼若真是个瞎子那自然不需要点灯。可这里还有个人双目清明,她需要灯火。
苗女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裹着毯子举着油灯推开了门。
对面的院子灯火未歇,苗女伸手揉了揉眼睛,就见杏衣的贵公子敛衣执灯,在灯火下不知抚着什么。
苗女执灯走近,看见那是块绣着红叶林的帕子,她好奇道:“很漂亮,是你喜欢的人绣给你的吗?”
花满楼略一顿,笑着颌首:“是,她送我帕子时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绣个帕子还用着粹毒的暗器。”
苗女闻言略感兴趣道:“所以这帕子有毒吗?”
花满楼笑道:“对。遇水则溶。”
苗女拖着下巴道:“那你小心一些,还是收好比较好。”
花满楼淡笑不语。苗女瞅着他半晌,终究是压不住心中疑惑,开口道:“你在客栈说愿意娶我,是真的还是玩笑?”
男人略敛了笑,有些好奇道:“为何这么问?”
苗女有些恼怒:“你不是花七么?你来这里不是找你的唐四么?既然是找唐四,干嘛答应我?”
花满楼有些愕然,随即哭笑不得:“看来圣女告诉你了一些事?”
苗女未曾理会,只是干脆的坐在了男人的身边,盯着对方的眼睛道:“我是唐四么?”
花满楼想了想,温柔道:“姑娘听说过唐家四小姐么?”
苗女想了想,勉强点了点头:“听说过,据说西门吹雪的妹妹,唐门前宗主的小徒弟。听江湖上说,是个任性的小魔头。”
花满楼唇边笑意越盛,他煞有介事道:“不错,唐雨行事的确常常令人头疼。不过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苗女忍不住别了别嘴角,托着下巴:“有多可爱?”
花满楼侧头,似是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但他最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温声道:“非常可爱。”
苗女显然不是很满意这个答案,干脆将问题撤回了中心:“你还没回答我,我是唐四么?”
花满楼微笑道:“我说过,唐雨很可爱,而姑娘很美。姑娘既是唐雨,也不是唐雨。如果一定要说身份,姑娘的确是失踪的唐雨,可姑娘没有任何关于唐雨的记忆,自然也是我今日刚认识的云耶。”
苗女有些迟疑,开口道:“你就这么确定我是唐四,不怕认错人么?”
花满楼道:“这天下也许我会认错很多,可唯有一人,我绝不会认错。”
苗女忽然就有些难过,她盯着花满楼,半晌道:“你长得好看,我喜欢你。”
花满楼莞尔,苗女又道:“可我不是唐四,你不要用看着唐四的样子看着我。”
“我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