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露不知道当第二天到来,明夷君醒来时看不见她会怎样。但她并不算太担心。因为她的衣服里除了带着藏有明夷君一缕神魂的小球以外,还藏着一只传信用的纸鹤。那只纸仙鹤被她藏在怀中已经有很长时间,这一次它终于可以派上用场。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那黑衣怪人不把她关在连个缝隙都没有的地牢里,她就能想办法把纸鹤送出去。
那黑色人没有明夷君那般的能耐,就连带湛露走用的都不是自己的法术,而是用了御风符。他不懂得读心术,自然也不知道湛露心里想得是什么,不过他看着湛露的神情,就知道她绝不是老老实实心甘情愿跟着他走。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瞥了她一眼。
他神情冷漠,这一瞥显得非常可怕,湛露屏息凝神,不敢再多流露出一点情绪,只是跟着他前进。
因为有了御风符,他们前进的速度很快。只不过御风符虽然能让人御风而行,但效力却不是很久,因此他们不过走了一个多时辰,就已经用去了三十几张御风符。这御风符价格极高,不懂御风法术的道士常常会随身备上一张,以便在遇上危险的对手时可以迅速逃跑,当做最后的保命符。他们若是看见御风符居然被用来赶路,定要惊得目瞪口呆。
不过这黑色人显然不在乎这点小钱,他一张接一张地碾碎御风符,以保证他们的速度不会降低。
湛露跟着黑色人御风而行,此时天黑,看不见周遭情形,只听见耳边风响。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湛露猜测已经走出极远,然而那黑色人却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我们要去哪里?”湛露问他。
黑色人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说。湛露知道此人不怎么爱说话,但她此时前途未卜,因此非要从他口中套出话来不可。她望一望那黑色人,叹道:
“我与郎君相识十数载,一向聚少离多。本以为能在一起过些太平日子,如今又要分别,不知哪年才得相见。你说我与郎君可还有相见之日吗?”
黑色人冷冷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神情凄楚,便信口答道:
“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忧,以那饕餮的能耐,大概用不了几天就能追来。只怕……”
黑色人话说到一半,便噤了声不再往下讲。湛露听他话只说了一半,心里更加不安,生怕他们会对明夷君不利。又问道:
“只怕什么?”
黑色人冷哼一声:
“只怕他不来寻你呢。饕餮是上古时便有的恶兽,你不过一介凡人,就算未来得授仙箓,也没什么大不了。你与他之间横亘着上万年的界限,无论他此时多么在意你,也不过只是一时的新鲜。你们之间的情意也不过如镜花水月,你还真以为他会为你遍寻三界,弑尽神佛?”
湛露听他此言,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心中所恐惧的,也无非是这件事而已。当初她眷恋明夷君至深,只觉得哪怕只为一夜欢愉,也可拼尽一生。可当真有了一夜欢愉之后,她却又要渴望永生永世了。
然而每当想到未来她终有一日要老去,到她鹤发鸡皮之时,她又要如何与明夷君相处呢?无论明夷君如何宽慰,她总是没法不想到此事。每每想到这里,她都想要立即与明夷君永诀。宁可一时难过,也不受未来的那些零碎缠绵痛苦。
黑色人见湛露面上变色,心中倒生出几分同情,一些本来不该说的话也脱口而出:
我来寻你,不过是因为我家主人早知饕餮要历情劫,你又恰巧身负仙缘,因此派我相助。届时你得成真仙,饕餮也躲过一劫,岂不是两便?”
湛露未曾听这黑色人说过他还有个什么主人,此时听他如此说,心知此事大有蹊跷,忙问:
“你的主人是何人?”
黑色人自悔失言,闭上口再不答话。无论湛露又问他什么,他也只是装聋作哑。湛露见他一句话也不再说,也只好闭上了嘴巴。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连夜赶路,直到第二天一早,才终于停了下来。
这里是一片密林深处,周围数百里之内,连一个人家都没有。黑色人收起御风符,在附近走了几圈,找到一个他觉得合适的地方,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刀来。
湛露见他拿出刀来,心中猛地跳了一下,连忙后退了两步。心说他若是在此行凶,她可一点办法都没有。黑色人仿佛看穿她心思,充满蔑视地瞥了她一眼,随后用刀子在空中划动起来。
黑色人用刀在空中划出了一扇门的形状,随着他的动作,空气仿佛被他分开了。“门”里面的景物似乎变得模糊起来。黑色人拉住湛露手臂,与她一起走进门里消失不见了。
踏入那空气的大门,湛露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眼前所见的再不是那幽深密林,而是一座精巧园林。眼前一片玲珑影壁,挡住后面美景。黑色人带她绕过影壁,面前又是一帘飞瀑,端的好景致。
清平县是小地方,没有什么好景致。不过湛露去京城时,也曾赏玩过几个园林。美则美矣,却没有眼前这园林精巧。那黑色人再凶,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做些什么,这倒是让湛露安下心来,放心欣赏起景致来。
那黑色人却没有湛露这般的好心情,他瞥了她一眼,道:
“快些走,日后有的是时间细看。”
湛露撇撇嘴,自从那会儿他说漏了嘴,神情就越发冷漠,语气也生硬起来,这人模样生得不错,性子却着实让人讨厌。她心里虽然这样想,脚下却加快了步伐。
黑色人带她绕过了园林,园林后面有数间水阁,雕栏画栋,十分华丽。他引她上去,打开一扇屋门,对她说道:
“从此你就住这里,之后自有人接引你。”
湛露还想问些什么,可那黑色人一转身就不见了,她只好打量起这屋子来。
这水阁外表十分华丽,屋子里面倒显得有些普通了,这屋子并没有湛露想象得那么大,里面也没有太多装饰,倒是布置得非常整洁。湛露注意到,这屋子里放置的一应物品都是两份,于是她猜测,只怕这屋子并不是给她一个人准备的。
她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环佩叮当声,她转过头去一看,只见她身后来了个美貌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身材曼妙,穿着一身淡黄罗衫,显得婷婷袅袅。湛露来得匆忙,身上只穿着家常衣衫,不免自惭形秽。她还未及开口,却听那女子笑道:
“姑娘便是今日新来的吧?你我同住一室,未来要互相照应些才好。”
那女子言笑晏晏,观之可亲。湛露低头致意,也笑道:
“我是叶湛露,清平县人氏,今日初到此地,什么也不懂得,还请姑娘多指教。”
那女子又笑道:
“你我都是一般,谈什么指教。我没有名姓,平时爱穿黄衫,指衣为号,你只叫我黄衫便是。”
湛露听她此言,心中啧啧称奇。此前那黑色人将她带来之前,只说自己无名无姓,如今这黄衫女子也无名姓,莫非此地人都无名姓?她方才自报家门,倒显得是她奇怪了。
她心里虽然暗自如此忖度,到底未曾说出口来。那黄衫却仿佛看穿她心思,笑道:
“我们这里与外面不同。外面的人是父母所生,既然出生,便有父母取名。我们这里人无父无母,开了灵智,便自己取一个号。等到未来堪破大道,得成真仙,方才有了个名字。只是就算是有名字也不可轻易告诉旁人,彼此仍是以号相称。”
湛露听见她如此说,觉得十分新奇。只听那黄衫又道:
“你既然到此,自然也是想要证道的。既然如此,便不可如凡子一般随意称呼名姓,你也取一个号便是了,从此勿要随意吐露姓名。”
湛露谢过黄衫指教,思量该取个什么样的号才好。她想到明夷君之号是出自周易卦名,明夷此卦,上为离,下为坤,有失意之意,意思并不好。若将离卦与坤卦的位置颠倒,便得到一个晋卦,晋有晋升之意,倒是颇为吉利。她若是能以晋为号,或许能让两人重逢。
想到此处,她便向黄衫说道:
“我实在不知该取个什么号,想来想去,晋字倒是极好,我便以此为号吧。”
黄衫闻言,拍手笑道:
“这个字选得好,我们这些人,在此苦熬多年,也取不出一个好名号,无非是黄衫红衫,胭脂水粉。你虽是初来,倒是会取名号,你我在此苦熬,不都是为了一个‘晋’字?晋娘若有晋身之日,万望提携一二。”
湛露听黄衫说了这许多话,只觉半懂不懂。此时她生怕自己显得过于无知,因此不敢细问,只是又问道:
“我初到此处,不知这里有什么规矩,还请黄衫指点一二。”
黄衫笑道:
“这地方又有什么规矩了?随兴所至,想做些什么都可。只不过此处无聊,也没什么事可做。每天清早听见敲钟记得去做早课便是了,今日早课时间已经过了,一切皆可自便。你若无聊,想在园子里逛逛也可,想去东面厨房里寻些吃食也可,若想修炼,屋里备有经书,若嫌絮烦,南面书阁子里有闲书,想要随便翻翻,也无不可。你若愿意,我今日便可以带你逛逛。”
湛露谢过黄衫,笑道:
“听黄衫所言,这里生活倒是悠闲。只不过我昨夜整晚赶路,未尝得片刻休息。此时非得睡会儿才行,若要逛大约也得明日了。”
黄衫听她这么说,便说道:
“既是如此,我便出去与她们一起玩,免得要搅扰得你睡不着。柜子里有新衣,你这衣衫不合时宜,记得换换再睡。”
湛露又谢了黄衫,黄衫便离去。湛露关好门,转身打开衣柜,只见里面数十件内外长短衣衫,色彩样式,都是她心中所爱的。她换过衣衫,把明夷君的魂珠和那陶埙藏好,又将旧衣叠起收了起来。
桌上有笔墨,湛露取出怀中的纸仙鹤,简明扼要地把她所知的事情写了一遍,随后将仙鹤放飞出去,希望明夷君能够收到信,快些来寻她。
做完了这件事,她才略微放松起来。她一宵没睡,此时只觉得极为困乏,倒在床上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