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婚及笄,合婚欢好,即便我与无恤再无将来,此二事我却从未后悔。所以,面对兰姬的讥讽,我笑得坦然:“兰姬,这世上有的东西帝的确是旁人抢得走的,但有的却是抢不走的。名分、妻位,阿拾从未入眼,别人要抢拿去便是。但有的东西,是我的,就终归会是我的。当初如是,将来亦如是。”
“是你的,终归会是你的?”兰姬掩唇大笑,而后一把扯过我的衣襟,指着满院红枫道,“蠢女人,抛下的就是抛下的,他赵无恤的眼睛从来就只会往前看。你瞧瞧这空荡荡的院子,想想住过这院子的女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回头!当年,我不是例外。如今,你也不会是!”
“不是便不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与她爱过同一个男人,可我却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陪她在这里一起缅怀逝去的爱恋。她恨我,所以想要践踏同样被抛弃的我。可我已经不是宋国扶苏馆里日日以泪洗面的酒娘。她来晚了,她若是早来半年,定能在我身上尽兴而归。可她今日遇见的是一个蓄势待发的战士,她在我身上讨不到半点好处。
“他再也不是你的了,你真的不在乎?”兰姬看着我,我此刻的冷淡和漠然让她很是意外。
“他从来就不属于任何人。放不下他的人是你,再同我说下去,痛的人也会是你。世人都说,郑女兰姬是天下男人的梦想,只要你愿意,有的是男人掏心掏肺地待你。他既不是你的良人,你又何苦这样放不下他?”
“谁说我放不下他!自他赵无恤在智府里对我下杀手的那日起,我就已经同他恩断义绝了!”兰姬面色突变,她一甩长袖,离她最近的一棵枫树霎时被折掉了一大截枝丫,我见状急忙起身后退。
“你这女人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不要脸的弃妇居然还敢对我振振有词,就是你把他变成了一个蠢夫,就是你让他对我痛下杀手,我恨你,你为什么不哭,今日我就是要让你哭给我看!”兰姬踩着断枝一步蹿到我面前,伸手猛掐住我的脖子。
我喉间受制,只能用力抽出伏灵索缠住她的右臂。伏灵索上的倒刺勾进兰姬轻薄的衣衫,我吃痛,她亦痛到发抖。
“阿拾——阿拾——”黑子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
兰姬面色一慌,似是清醒过来一般,立马松了手。
“乾主既有客来,兰姬就告辞了。”她捂住被伏灵索刺伤的手臂,转身就走。
人高马大的黑子与她擦肩而过,直看着她出了院门,瞧不见背影了,才凑到我身边,笑嘻嘻问:“阿拾,刚才这美人姐姐是谁?我以前怎么都没见过?
我捂着剧痛的喉咙怒瞪着黑子,恨不得掰下一块门板来砸醒他这屎糊的脑袋。
“你怎么了?嗓子疼?”黑子终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她是郑女兰姬,兑卦以前的主事。”我沙哑着开了口,低头收起伏灵索。
“原来她就是郑女兰姬啊,果然是一等一的美人。”黑子咧着嘴,意犹未尽地又回头望了一眼。
我无语望天,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们这些男人个个都是屎糊的脑袋吗?你以后若想日日见到她,就割了自己的命根到齐国陈府里做寺人去吧!”
“哎呀,你这丫头说话也太恶毒了。火气那么大,兰姬欺负你了?”黑子凑上来掀我的衣领,我一把推开他的手:“你赶紧去帮我打听打听,这兰姬是什么时候进的天枢,她进天枢后都见过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怎么,这女人有问题?”黑子总算正了容色。
“你先别问这么多,只管去打听就是。”兰姬方才说,她自那日智府夜斗后就因为我的缘故与无恤恩断义绝了,可如果是这样,她后来为何还要嫁给陈盘为妾?留在齐国?如果她不是无恤安插在陈盘身边的奸细,那她是谁的人?又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天枢?
“黑子,刚刚在竹林外偷听我们说话的人找到了吗?”
“哎呦,被你一敲,我差点把正事忘了。”黑子一摸脑袋,转头冲大门外喊道,“阿羊——阿羊快进来——乾主要见你!”
阿羊是当年太子鞝洗掠瑕城后幸存下来的孤女,遇见我时她还只有十岁,小小年纪领着一帮比她还要小的娃娃翻山越岭躲避兵祸。我记不清她的长相,却清楚地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在所有孩子都选择留下时,离开了那个让她失去所有亲人的村庄。风陵渡口,她跟随近乎陌生的明夷去了天枢,我跟着只有三面之缘的“张孟谈”去了新绛。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告别悲伤的过去,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未知的世界。
现在,奇妙的命运又将我们带到了一起。
“阿羊见过贵人。”少女跪在我身前, 她身量瘦弱,个子也算不得高挑,只是两道剑眉和一层蜜色的肌肤让她看上去多了几分勃勃的英气。
“快起来吧!”我拉着阿羊在身边坐下,微笑着上下打量起她来,“小丫头这几年长得可真快,你若不说名字,我倒真不敢认了。怎么样,这些年在天枢住得可还习惯?兑卦的那帮坏姐姐们没少欺负你吧?”
阿羊笑着摇了摇头,两瓣红樱似的嘴唇中央露出一排细细小小的牙齿:“回贵人的话,奴不在兑卦的院子里住,那里的姐姐总共也只识得三个。”
“你没住在兑卦?!那他们将你分到哪儿去了?”我嘴上问着阿羊,眼睛却瞟向了一旁站着的黑子。如果我没记错,进了天枢的女娃只要容貌娟秀些的一律是要分到兑卦学习乐舞的,以阿羊这样的姿色怎么会被留出来?
“阿拾,你看我做什么!这事是明夷定的,他说阿羊胆子大,性子又沉稳,只在兑卦做个跳舞倒酒的女乐就太浪费了,所以才特例叫人送她去了巽卦。”黑子说着径自伸手从阿羊的束腰带里翻出一把两指长短的薄刃匕首递到了我面前,“瞧瞧,巽卦里的人也没亏待她。这叫柳叶匕,是巽主特地叫兵器师为她打造的,平日可以藏在袖内,用到的时候只要手指这么一拨,再在脖颈上这么一滑,即刻就能叫人毙命。”
“巽卦?她一个女孩子,你们居然送她去做刺客?!”我闻言来不及细看黑子手上的柳叶匕,转头便对阿羊道,“阿羊,巽卦做的可都是刀尖上走路的活,你当初怎么不求求离主让他留你在离卦或是干脆上山去找医尘学医呢?”
“贵人不用替奴担心。”阿羊笑着取过黑子手上的柳叶匕重新塞回了腰间,“奴是贱民又天生愚笨,学不来巫术和医术。所幸小时候山野里跑多了手脚比别人快些,在巽卦里总算还待得下去。而且现在院子里就我一个女娃,哥哥们都很照顾我。”
我看阿羊笑得淡然,心里便更添了惋惜:“小丫头,你现在可外出做过任务?”
“快了,等奴过了今夏的试炼就能随哥哥们一起出谷执行巽主的命令了。”阿羊挺起少女白鸽似的胸脯,一脸跃跃欲试。
“你……不怕杀人?”阿羊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
“不怕,奴以前就见过很多死人。”
“看见死人和杀人可是不一样的。”
“嗯,奴知道。”
“不,你不知道。”我抬手将阿羊脸侧一缕汗湿的头发重新别到了耳后,“杀一个人也许在现在的你看来只是手起刀落一瞬间的事,只要学艺精湛便没什么可怕的。可你不知道,杀人的人真正要面对的困难是记忆。你还这么小,你要如何才能忘了你剑下亡魂的脸,忘了他们临死前看你的眼神。”
“巽卦里的哥哥都杀过人,巽主说,刚开始的时候也许会难受些,可后来大家都会忘了的。只是有的人忘得快一些,有的人忘得更快一些罢了。”
“这是你们巽主说的……”我看着阿羊泉水般清澈的眼睛,不禁在心里一声长叹,于安啊,于安,这些年你到底过的是什么怎样的日子。当初那个文质彬彬,善良温雅的少年究竟去了哪里?“阿羊,你还太小,我现在说的也许你还不太懂。只是你要记得,如果有一日你杀了人之后再不记得那人的脸,这对你而言,才是最大的不幸。”
“贵人,为什么记得会痛苦,不记得又是不幸呢?”阿羊微蹙着两道浓眉一脸认真地看着我。我自嘲一笑,起身把她拉了起来:“算了,你现在想不明白也不打紧。接下来的日子我都会待在乾卦,你若愿意跟着我,就只管来告诉我。我去同五音夫人说。还有,你也不用一口一个贵人地叫我,我比你虚长了三岁,你叫我一声姐姐就好。”
“贵人,不,姐姐你可千万别去找夫人……”阿羊拉着我的手,四下里检查了一圈才凑近了道,“刚刚在林子外,就是夫人的婢女在偷听你们说话。”
“所以你就故意撞翻了那人的东西?”
“嗯。”
我与黑子离开五音的院子时,的确有一个端着铜碗铜盆的婢子从我们身边经过。当时我是看她走远了,才拉黑子进了竹林。没想到,她居然又折回来偷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