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混在一帮新来的仆役中间汗流浃背地闷头干了一下午的活,就等着晚上送食物和酒水的时候,趁机混进宴乐的高堂。可等我们日入时分抱着酒瓮走到前院时,却彻底傻了眼。所有的器皿、食物、酒水,运到离高堂百步之外的地方就必须转交给另一拨由家宰亲自督管的美貌婢子,由她们再分批抬进去。
我见状把无邪往旁边扯了两步,压低声音道:“今天的苦活怕是白干了,我们这个样子别说是要进去,就算离得近些,都会被门口那些卫兵抓起来。”
“没关系,我有办法。”无邪冲我露齿一笑,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办法?”
无邪看了一眼陆续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一众仆役,小声道:“我们走慢点。”
忙了一整天,大家伙都已经累得不行,个个低着头闷声走路,没有人注意到我和无邪越走越慢,落在了队伍的尾端。
“快说,你有什么办法?”
无邪挑了挑眉毛,环顾了一下四周,拉我钻进了高堂背后的一条小径。
“你别告诉我,你要从屋顶上爬进去!”
“对啊!你抱着我的腰,我带你跳上去。”
“要是被红云儿知道,他非杀了我不可——”
“那你不去了?”
“去——为什么不去?”我伸手抱住无邪的腰,看了看屋顶,心立马又虚了,“你可别把我摔下去啊!”
“怕就闭上眼睛。”
无邪大手一揽把我整个人夹抱了起来,快跑了几步,紧接着几次起落颠簸,待我睁开眼睛时,人已经立在屋檐之上,苍天触手可及,望眼尽处,残阳如血。
“快低下身子,跟我来!”无邪拉了我一把。
我反应过来立马伏下身子,猫着腰和无邪一起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明堂屋顶的正中央。这里赫然立着两张双目圆瞪,方口龇牙的青铜兽面。一张朝南一张朝北,宽幅总有七尺之余,我和无邪钻进它们之间的空隙,完完全全隐住了身形。
“这地方可真好,前面和后面来的人都看不到我们,你是怎么发现的?”我喜滋滋地蹲坐下来。
“我喜欢站在高的地方,到了一个地方总会先到屋顶上看看。”
“赵世子的屋顶你也爬过了?”
“嗯,他爹的屋顶我都爬过了。”
“你居然上了赵鞅的屋顶!你胆子也太大了!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了,小心被人用箭射下来!”
“他们射不到我!”无邪冷哼一声,一副不屑的样子,“这世上还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无邪——”我用手掰过他的脑袋,从牙缝里冷冷地念出他的名字。
他看着我,嚣张的气焰立马蔫了下来,不情愿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你现在乖乖听我的话,将来我陪你去攀这天下最高的山峰,随你抚云戏风,抱月摘星。”
“阿拾——”无邪的眼睛里光彩毕现,重重地点了点头。
冬日的天,黑得特别快,天边的半点残阳很快就沉到了大地深处,消散了它仅留的绛紫色光晕。天与地忽而漆黑一片。蓦然,智府通往正门的大道两侧亮起了千百点烛火,那烛火引了朦胧的水汽笼在自己周围,变身成一个个发光的小球在暗夜的风中摇摆跳跃,远远地看上去像是天上的星河无意落入了凡间。
鼓乐齐鸣,繁星夹道,庭燎映天,智府的红漆大门在鼓点声积累到最高处时,应声而开。
宾客们要入府了。
正门处,身着华衣的士大夫们殷勤地递上拜帖和礼单;侧门,一摞摞的彩绘漆盒,布匹绸绢被仆役们络绎不绝地抬了进来。
入夜的智府,热闹得如同三月里的市集。唯一不同的是,市集上交易的是庶民们新一年的希望;而这里交易的,是晋国士大夫未来的权利和地位。赵鞅老了,这个在晋国叱咤风云了三十年的人,已经是年逾六十的花甲老人,而下一任上卿——智氏的宗主智瑶正值壮年,未来的晋国无疑会是他的天下。所以,这一晚,晋国大大小小的官吏几乎都出现在了这场举国瞩目的宴席之上。
大门口的宾客进了一拨又一拨,但我始终没有见到赵鞅和无恤的身影。约莫两刻钟后,从大门口突然跑进来一个黄衣小仆,他一路飞奔进了大堂。片刻之后,一个头戴玄黑高冠,身穿狐裘,外罩褐色裼衣的男子从高堂上大步走了下来。他身材高瘦,走路时袍袖鼓风,衣带飞扬。
狐裘按礼只有天子、诸侯、卿族可穿,难道此人就是智瑶?
我隐在青铜兽面之后,把头往外探了探,只见男子大步走到门口,与刚刚步下马车的赵鞅互行了一礼,立在赵鞅身后的无恤紧接着又向男子行了一个敬拜大礼。
“原来他就是智瑶……”
“哪一个,戴黑冠的那个?太瘦了,不像啊。”无邪凑出头来在我身后嘟囔了一句。
我点点头,心里有几分失落:“我也觉得他不像,除了个子差不多外,看背影没一点相像。”兰姬当日的话又在我脑中响起,难道我真的什么都被看清就跳进了这场乱局?
“认错人了,那我们现在是要回去了吗?”
“不,既然来了,就再看看吧!”
等宾客悉数进了大堂之后,我小心地揭开了屋顶的一片青瓦,探头朝里面望去。
堂内,赵鞅和智瑶坐在高阶之上,席下众人赏乐饮酒好不热闹。
自我来到晋国,就听闻智瑶是晋地有名的美男子。男子之美成若明夷,是风姿绰约,如花照影;但智瑶的脸,是一种几近完美的精致,眉眼唇鼻无论哪一处,似乎都不能改动分毫,否则就会毁了上天的一件杰作。可就是这完美的五官配上他精致的衣着、得体的笑容,没来由让我觉得他有一副虚伪、冷漠、对世事无动于衷的心肠。坐在智瑶右下方的少年应该就是智颜,比起他父亲,他的面目看起来就逊色了很多,额头太窄,鼻头太宽,眉目之间也没多少灵气。
“阿拾,你看!”无邪凑在我耳边笑嘻嘻地说了一声,“赵无恤就坐在下面呢,他肯定不知道,我们现在就踩在他头顶上。”
我低头一看,无恤不偏不倚刚好坐在我和无邪脚下,一个人正闷声喝酒。
魏、韩两家的世子此刻都坐在智颜身边,三人谈笑风生,推杯置盏,无恤明明是跟着赵鞅一起来的,却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跟几个瑟瑟缩缩的下层大夫同案挤坐在一处。
“他们这样也太欺负人了。”我愤愤不平。
“欺负谁了?”无邪凑过来看了一眼,笑道,“清清静静地喝酒,挺好的呀!”
我瞪了无邪一眼,再低头时,却看到智瑶举着一只青铜爵站了起来,他按礼说了几句祝酒的话。随后,世子智颜便迈步走入席间,与宾客们共饮了一杯。
“你看这臭小子,正妻刚死,怎么就喝起酒来了?”我看得正认真,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回头一看,盗跖那头红发恰好贴在我鼻子旁边。
“无邪!”我压低声音唤了一声。
站在一旁的无邪耸了耸肩,无辜道:“这大叔说自己也想看看,我见他身手好,就把位置让给他了。”
“什么?大叔!”盗跖猛地转过脸来,一脸愠怒地盯着无邪,“我看上去像个大叔?”
“嗯,你脸上有褶子了。阿拾说,管这样的人都要叫大叔。”
“我——”盗跖一个挺身站起来,伸手去抓无邪的衣领,无邪即刻反应过来侧身躲过。
“身手不错啊!”盗跖一笑,以迅雷之势伸出右手直取无邪腰间,无邪顺势一倒,抓住盗跖的腰带将他掀了出去。
盗跖在空中一个转身,轻轻巧巧地落在瓦片上:“小子,再来!”
“你等着!”无邪兴致一来,居然旁若无人地跟盗跖在智府大堂的屋顶玩起了一个追一个逃的游戏。
这是在智府的屋顶啊,晋国的大人物此刻有大半都在底下坐着呢!我胆颤心惊地看着他们,一颗心已然跳到了嗓子眼。
“你们给我停下——”我低声呵斥了一句。
他们两个耳朵倒是尖,相视一笑,飞身跳了过来。
“你们俩要是想玩,找个没人的地方跑去,别引来了侍卫连累了我!”我看着无邪和盗跖咬牙切齿道。
“年纪不大脾气倒挺大。”盗跖经过我时从怀里掏出巴掌大小的一个袋子丢了过来,“这里面的东西够问你买个位置了吧?”
什么呀?我接住袋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竟是三颗鸟蛋大小的珍珠,浑圆莹白,几无瑕疵。别说在这屋顶上买个“看位”,就是买下一座院落都不在话下。
“你已经翻过智府的库房了?”我问。
盗跖往下一蹲,笑道:“那是自然。这是齐国左相陈恒让世子盘送来的贺礼,等你这小丫头及笄时可以做根珠笄来带。不用谢我啊,我是看东西值钱才拿的,拿了又用不上,就便宜你了。”说完他双手一撑趴了下来,“哈,这里面怎么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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