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
白马寺是中土第一古老的寺庙,建于汉明帝永平十一年。明帝刘庄夜晚梦见一尊身高六丈,头顶放光的金人自西方而来,次日告知大臣,有一博士解释,那金人是西方的神,称作佛,明帝听罢大喜,派遣两位大臣出使西域,拜求佛法。二人路经大月氏时,遇到两位天竺高僧,一番恳请后,两位高僧随二人返帝都洛阳,用白马驮佛经、佛像。
“白马”一名便是为了纪念这一事件。
白马寺于建成后的一百五十年间,总共翻译出了三百九十五卷佛经。
曹魏甘露五年,曹丕的孙子曹髦说出了那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为了不成为第二个汉献帝,他密谋发动政变,试图推翻操纵傀儡的司马氏。可惜行动因叛徒泄密而败露,曹髦被武士成济所杀,司马昭为平息众怒,诛杀了成济一族。
成就大业者,心一定要狠,手必须得辣。
同一年,第一位在白马寺受戒出家的汉族僧人朱士行西行,越过流沙,往于阗国求取《大品般若经》。朱士行抄录二十年,欲遣弟子将所抄经书送至洛阳,于阗国的小乘信徒却横加阻挠,向国王进言,称汉地沙门以婆罗门书惑乱正典,若准许他们回国,大法势必断绝。朱士行为劝服国王,将自己二十年的心血放入火中,说道:“如火不焚经,请大王准许经书传入汉土。”
这是一场伟大的赌局。
人类的进步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这些伟大的赌局和怀抱信仰的赌徒。
赌局的结果比起朱士行的精神来,已变得不那么出彩,知晓他事迹的人并不多,可将这种精神付诸实践的人却源源不断。
嗷,说起来,朱士行的法号倒是为后人所熟知。
他的法号叫“八戒”。
白马寺的宝公沙门第三次对元欢说起了八戒大师朱士行的故事,元欢每次听见都觉得新鲜,都感觉自己有新的收获。
即使是接触一件自己已熟稔的事情,当自身的境遇遭际有不同时,得到的体会也截然不同。
此刻元欢已不是那个空有名分的王爷,他手握大权,是万人瞩目的中书令。这次来到白马寺和宝公沙门夜谈,颇有衣锦还乡之感。
元欢边沏茶边问:“大师近来只卜算了一次?”
宝公右眼的肉瘤晃动了片刻,回答:“只太后一次。”
元欢的茶倒完了,他放下茶壶,继续问道:“她只问了北魏的国势?”
宝公沙门点点头。他每一点头,那颗肉瘤就又要再抖数下。
“大师是如何告诉她的?”
“把粟与鸡呼朱朱。”
元欢如何问,宝公沙门便如何答,他们不必担心对方撒谎,这是多年谈法的默契。
“把粟与鸡呼朱朱?”元欢失笑道。他实在不明白这七个字里的玄机,他斟酌一番后问道:“您是在说最近粮仓起火一事吗?”
宝公沙门笑而不答。他笑起来比不笑时更丑,更骇人。
元欢不知道宝公沙门看见了怎样的未来,不过既然他不愿说,元欢也绝不会强迫他说。泄露天机者往往不得善终,此等事关一国兴衰的预言更是会给预言者招致巨大的灾祸。
所以宝公沙门的嘴闭上的时间比张开的时间多得多。
宝公沙门又开了他的金口:“王爷,近来国事劳心,可还如意?”
元欢反问:“怎样才算如意?”
“如意者,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宝公沙门的意思是,他说不出如意是啥样。
“大师,我最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元欢没有接着之前的话题说下去,“只盼您能解梦与我。”
宝公沙门能知过去未来,相人更是一绝,元欢没想到他还会解梦。
“但说无妨。”
“我梦见我的双眼瞎了……”元欢稍作停顿,以便宝公沙门对此作评。
“唔……我知道王爷是夜眼,能在暗处视物。”
“是,我确有这样的奇异本领。”
“唔……”宝公沙门的左眼闭上了,他的右眼被肉瘤挡着,不清楚是睁是闭。
“我还梦见,一个浑身着火的人用剑刺穿了我的咽喉……”
“浑身着火?”
“对,就像……就像传说中能够浴于火中的雨神赤松子那样。”
宝公沙门又长长地“唔”了一声,仿佛听见了很新奇有趣的事情,值得他花些时间去思索。
“双眼瞎,寓意盲目,遇刺,寓意大惑得解。”
盲目与大惑得解又有怎样的关联?元欢不懂。
“盲目不一定喻指行事鲁莽,或许是无人可再信任,相当于失明者,充满惶惑与疑问。”宝公沙门的解释并没有让元欢得到心满意足的答案,却隐隐道出了他的不安。
是否站得越高,值得信赖的人便越少?
当一个人达到顶峰之时,他岂非举目再不见亲朋,孤独到了极点?
为何古往今来那么多人想感受这种孤独?
初新很孤单,却丝毫不孤独。
他已经醉得忘记“孤独”二字如何书写了。
小萍终于再也忍受不了整日昏醉的他,推迟了她对男人的征服计划,命人将他扔出了醉仙楼的大门,连同他的剑。
“这把剑根本不值钱,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小萍在转身前不忘踹了一脚初新的胳膊,作为对他酒后阻挠自己和敏亲热的惩罚。
千万别得罪女人,女人是记仇的,不论看起来多么大度的姑娘,但凡坏了她的好事或戳到她的痛处,接踵而至的报复是你怎么样也料算不到的。
重重踹一脚已算是极其轻微。
“酒……”
初新还在呼唤这一奇妙的精魄。看来谁若是能给他沽一壶酒,他就能认谁当爹。
他身上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只剩下破破烂烂的布块和布条,不仅观感极差,闻起来还倒胃口。醉仙楼的主人终于忍受不了妨碍生意的初新,命人再将他搬得远些。
醉仙楼里的灯烛与吵闹离初新越来越远,他已说不出自己身在何处,已说不出今夕是何夕。
他喝得太快,也喝得太多。
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酒能让他清醒,可恰好酒的功用是让人沉醉。
这是个悖论,是个死局,他永远解不开。
谁能说他愿意解开呢?
活在甜蜜的谎言中难道不比活在残酷的真相里要幸运得多吗?人们欢笑,人们打闹,人们醉生梦死,为何要清醒?屈原醒,怀着满腔的苦楚赴死;后主醉,乐悠悠竟至不思故国。
孰优孰劣,有谁能定论?
初新抓住了一只脚,一只陌生的过路人的脚:“给我酒……”提完他的要求后,过路人挣开了他的臂膀,正欲朝这个衣衫褴褛的醉汉面门处踹去,有一双手托住了过路人的腿,轻轻上扬,过路人竟飞身跌出三丈,正想发作,看见这双手的主人,怒火却瞬间平息了。
永远微笑着的元欢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初新。
“他不过是个喝醉的人,不必下这么狠的手。”元欢的语气不像在责怪,只是简简单单的劝阻。
“王爷,小的只是路过。”过路人脸上立马浮现了老练的谄笑。
“我明白,你只是路过。”元欢不再理睬他,将初新架在肩膀处,沿街徐行。那路人见此,也赶忙走到另一侧,效法元欢的样子扶着初新走。
“啪嗒”一声,初新的剑从他指尖滑落在地,元欢望了眼仍半梦半醒的初新,默默地拾起“七月”,负于后背。他低声讲:“你想喝酒,我就带你去喝酒。”话好像是说给初新的,但初新似全然没有听见。
过路人的嘴不闲着,讲述着他对元欢这位新上任的中书令的佩服和敬仰,以及对元欢赋闲多年的惋惜和慨叹。元欢始终微笑地听着,不去肯定什么,也不去否定什么。
很快,街上的人发现了这位帮助醉汉回家的朝中贵人,先是几位新婚妇人为元欢清秀的外貌所吸引,发出了尖叫,再是数名江湖义士仰慕万顺王爷侠名,想顶替元欢和过路人的位置,帮他们扛初新,最后到整条铜驼街夹道欢迎,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元欢只是微笑,不肯定,也不否定。
他们很快来到了一家酒馆,敏依旧蹙眉玉立于柜台后面,见到王爷也懒得行礼。
“你叫敏,对吗?”元欢问候得很自然,就好像是敏多年的好友。
敏见到了烂醉如泥的初新,惊愕地点点头。她也难得地对面前这位温文尔雅的王爷生出了好感。
跟随的人群涌入了一家酒馆,酒馆因元欢一人重又恢复生气。
“舍弟元瑾似乎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代他道歉。”安置好初新后,元欢微笑着长揖到地,敏连忙还礼,再没有丝毫怠慢。
闲话家常后,元欢道别。望着元欢离去的背影,敏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她总觉得这么样一个人本不该如此平易可亲。
智者绝不合群,因为群体中的大多数是愚笨的,他们只懂得仰望,不懂得理解。
人总是比较喜欢和与自己相像者结成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