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的雨仍在下。
密集逃窜的人群中,挤搡出一个人,向初新的方向奔来。
露白。
她拍着初新的脸,抓住初新的衣领使劲摇晃,初新却石铸般跪着,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露白急地一脚踢在初新的后背,将他摔翻在地,从旁边拖拽了两具尸体,自己也趴下,把尸体垫在各自身上。
初新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恪守的侠义道告诉他,这是错的,可他终于还是安静地伏在地上,忍受着背上怪异的、分布不均的温度,还有死人伤口处流下的黏稠的暗红液体。
他看见露白似乎在骂着谁,嘴型像在说“笨”和“傻”,但他的神经似已迟钝,接收不到任何讯息。这种情景下,有个念头敲击着他的心门,神经慢缓,思路却渐清晰,他察觉到尔朱荣一行并未出现有几种潜在的可能。
其中一种就是面前同他生死与共的女人和魔鬼约定了交易,背叛了他,出卖了百余条性命。
他还是尽力打消了这一顾虑:既然背叛,她又何必以身犯险,闯入火海中呢?
人会不会就是这么一种矛盾的生物?就像此刻怕得要死,战栗至连剑都拿不稳的小黑,却非要挺起胸膛、摆好架势,向“公子”一次次发出挑战一样。
如果有对抗,如果剑能碰触到“公子”的衣角,那么小黑不会如此惊慌,也不必如此无措。
那样的话小黑就能确定他碰到的是个凡人,而非幽灵妖鬼。
又一次进攻失效了,“公子”拉开了距离,躲到了火把照不到的地方,他对于山洞的所有角落似乎都一清二楚,哪里有光,哪里黑暗,哪里诱人,哪里危险。
他想消失,顷刻间就能做到。
“为什么躲起来?”小黑愤怒地质问。
“我并没有躲起来,我只是想让你平静一些,方便你回答我的几个问题。”“公子”的声音似乎在这一处,似乎又在另一处。
小黑垂下了拿剑的手,他清楚“公子”不需要偷袭这种方式赢得胜利,所以他也不需要过度紧张戒备。
“看来,你是个聪明人。”“公子”的称赞在小黑的右侧,拍手声却像在小黑的左侧。
“你想问什么?”
“第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来这里?”
小黑观察着四周,挪动脚步,来到了平地的最中央,那里是山洞中最亮的地方。他听到身后有风声,回头时,一道黑影闪过,遁入黑暗中,身法如同鬼魅。
小黑面朝黑影去的方向,低声道:“为了救她。”
“她?”“公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奇怪。
“她在这里。”小黑笃定地说。
“是吗?”
黑影又一次闪过,却并非从小黑看着的方向出现,而是另换了一侧。小黑警惕地转过身,却再次失去了黑影的踪迹。小黑的冷汗下落如注。
“如你所见,亮的地方能让你看清黑暗吗?”“公子”尖锐的嗓音划破了局促的沉闷。
“什么意思?”小黑低声吼着,像头愠怒的狮子。
“正因你身处的地方太亮堂,才会看不见轻易就可以识认的真相。”“公子”故技重施,仍然没有被小黑捕捉到影踪,甚至还轻易地在小黑的长剑剑刃处弹了一指头。
剑身振动,龙吟激荡,小黑用尽全力才握紧了手中剑。
“你瞧,当我进入黑暗时,我变得更敏捷,看得也更清楚,”“公子”在解释,小黑在听,他的泪痣在起伏,“或许你也可以站到黑暗中来,来品品此刻的你有多么可笑。”
小黑缓缓走向阴影的边缘,周围的火把还在燃烧,让那边缘变得不稳定,看起来也不可靠,像蠕动的沼泽,蚕食着丛林中唯一干净的土地。小黑像只觅食的鹿,在这片净土中享用完了所有食物,进入了饥饿,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他还是走进了黑暗之中,他发现“公子”正看着他,脸上面具的纹理依稀可辨,而“公子”站立的位置距他刚刚所立之处不过几步之遥。
“瞧,是不是更清楚了?”
“那又怎样?”
“一件事,你从正面看很可怕,很严肃,换到侧面,你会发现它很滑稽,很可笑。”
小黑有些糊涂,可糊涂之中又透着些门道,他说:“你的意思是……”
他被“公子”打断:“比如,你来救人这件事,或许并非出于你的本愿,而是有人利用了你对她的情感,诱引你来这里的。”
小黑的气息很紊乱,他将剑举起,对准“公子”,道:“救人是我自愿来的。”
“公子”笑了,带着几分讥诮:“我说了,有人利用了你的本愿。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的第一个问题就问完了。”
小黑已对着“公子”刺出三剑。
火仍在烧,四望皆是。
初新渐渐清醒,他知道自己应该忍耐,忍到弓箭射完,忍到他的底牌出现。这本就是他的计划,让天子假死,引残狼行动,联合诸方力量歼灭这个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
天子统辖的军队就是他最后的希望。
这张底牌应在关键时刻出现在关键的位置,可现在还不够关键吗?
他们为什么还不来?
他望向露白,他发现露白也正望着他,眼神清澈得像一潭碧水。初新有些后悔,刚才的怀疑狠毒而多余,自己在危急关头的软弱迟疑差点让眼前这个鲜活的姑娘送命。
他要撑下去,他已经笃定了主意,用别人的尸体作挡箭牌,用隐忍来偷生,他看到了刚才气急败坏的军官躲在两名羽林军士兵身后哆嗦,他看到郑俨,也就是千面人,不断地变换躲藏的位置,搬动几个半死不活的人以压灭周身的火焰。
他看到一群动物在发挥本能。
活着,活着是本能,只有活着才能谈其他事,才有资格等待机会。
这些丑恶的面貌也是人类的一部分,我们应该承认,就像黑暗一样,有光亮处皆有黑暗,有些时候,站在黑暗中的人反而看得更加清晰透彻。
小黑此刻觉得,他已更接近一些事物的本质了。
他的剑势慢了许多,因为他逐渐难以分辨,眼前的“公子”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
“公子”问出了他的第二个问题:“你想救的人,真的在这里吗?”
小黑本已刺出的剑凝在了半空。
“公子”紧跟着说道:“为什么你轻易相信了别人的话?你是别人养的狗吗?”
某些字眼让小黑如坐针毡,他愤怒地咆哮,原本凝滞的剑势恢复了凌厉。
“我是个人,不是一条狗。”
他厌恶别人听到他名字时显露出的惊讶和滑稽,厌恶好事者盯着他泪痣追问他名字来源时的洋洋得意,小黑不明白,那些平庸的人从他的名字中能得到财富和声望,寻得解脱吗?
他们得到的不过是这俗不可耐的世界中挤出的俗不可耐的乐趣而已。
平庸者靠这样的乐趣挨过一个个平庸的日子。
他的剑终于触及“公子”的身体,可小黑仅存的一些斗志却消散了。
他的剑被“公子”伸出的两根手指夹住了。
“狼和狗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你知道吗?”“公子”的语调平静,仿佛手指夹着的不过是一片羽毛,而非被小黑狠命刺来的坚铁。
小黑注视着“公子”的青铜面具,摇了摇头。他摇得很吃力,似乎幅度再大一些,他的身躯就会倒下。
“狗为别的人活着,狼却是为自己活着。”“公子”拍了拍手,通道处巨大的石头应声移动,小黑这时才发现,不远处有十来个人拖拽着绳索,绳索在巨石上缠绕了好几圈。
这些是他在有光的地方不曾看见的。
“他们都是追随我多年的家仆,身上的伤痕数不胜数,他们曾经也有属于自己的传奇,现在他们老了,眼睛都不太好使,我就让他们在这洞穴中了此残生。”“公子”松开手指,在前头带路,小黑沉默地走在他身后。
他们走进了右边的通道,每走几步,“公子”就点亮一支石壁上的火把,通道之中变得温暖明亮。小黑按着剑,随时准备偷袭,可又像被什么力量按住了放在剑柄处的手,乖乖地跟着“公子”走向通道的底端。
什么都没有。没有石室,没有铁门,没有笼子。小黑瞪大了眼睛,膝盖一软,跪到了地上。
“你很忠诚,比狗还要忠诚,但这也意味着你比狗更容易受骗,”“公子”拍了拍小黑的肩膀,轻声道,“学学狼,狼比最机敏的猎人还要狡猾,比嗜血的虎豹还要凶残。”
“我要回去。”小黑的声音更低,像在哭泣。
他为之卖命的事物,忽然变得很好笑,好笑得一塌糊涂。他想离开这里,狭窄的通道和无数燃点的火把令他窒息。
“当然,你随时可以走,不过,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公子”故意放慢了语速,省略了另一半话语。
“什么,你想说什么……”小黑像在哀求他说完整,又像在哀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公子”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小黑很快就自己明白了。
他来时骑的马已不见,只有两截断掉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