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需要庞大的开支,发起战争的组织或者个人一定要考虑到这一点。
所以子先生当然就会打起荆襄五大家族的主意。
那是个混乱的时代,任何家族都有可能一夜之间勃兴,也可能一夜之间衰亡。
司马笙得知家族陷入危险时,他明智地选择相信初新。
因为他觉得初新和高岚有很多相似点。
高岚是他一直相信的朋友,他们是不同的人,可因为家世、经历的缘故,他们自小便认得,情谊深厚。虽然司马笙总觉得,这份情谊由自己占主导,充满了利用,——不方便说的话,他可以借高岚之口说;不方便做的事,他可以借高岚之手做——但他很快释然了,因为两个人相处,必然会有一方吃亏的。
高岚并不在乎吃亏,其他四位君子就不一样了。
所以,倘若高家得知子先生的计划,定然会通知其他四大家族,而杨家、唐家、吴家却不然,他们甚至可能暗中串通子先生,出卖另外四大家族的秘密,夹缝中求生。
司马笙相信,由于杨、唐、吴三家中存在叛徒,高岚和他的族人们已陷于麻烦之中,子先生会先对他们下手。
并非顾念情分,司马笙是个很现实的人,但他又足够聪明,能清醒地意识到唇亡齿寒这个道理。
当务之急,他必须将叛徒揪出来,派人给家中带信。
他的父亲司马义一定能联合其他家族布置妥当,将损失降到最小。
心念至此,他发现身后的杨淮已如金雕一般朝上窜起,使出了杨家的独门轻功“鹏展翅”,意欲摆脱武僧的围追堵截。
这一着让唐觞、吴惆和吴怅有些惊讶,可他们并不能做到如杨淮般竖直向上腾空而起,而紧张的局面也不足以令他们有充足的反应时间,所以他们只能继续跟在他们以为的初新——也就是司马笙后面。
司马笙却已不见人影。
没有人瞧出他是如何消失的,好像只是简单地拐了个弯,闪了下身子,他就于众目睽睽中人间蒸发了。
盒子还在初新手中。
小小的木盒,不算太沉,可他的手臂却无法轻松地起落移动,好像有什么神奇的封印将他的行动限制住了。
光明和黑暗交错的佛堂中,阴影里竟然浮现了十余名黑衣的刺客,他们的面目、身形各异,只有一点相同——他们的眼珠都被用刀刃剜去,只剩下了起伏的横肉。每个人都咬着牙,忍受着某种痛苦,咀嚼着某种仇恨,就像嗜血的蝙蝠张着血盆大口。
那景象让初新感到反胃。
“我早已听说江湖中新近冒出一个叫‘蝙蝠’的组织,由丁瞎子统辖,”初新朗声说道,“如今丁瞎子身死,想不到‘蝙蝠’仍存。”
“丁盟主是被你害死的,你得为此偿命。”有个瞎子说。
初新笑了:“我没有害你们的丁盟主,也不想替他偿命。”
“那就把你手上的木盒给我们。”瞎子继续道。
初新看了看无声无响的达摩,又低头瞧了眼那木盒,摇头叹息道:“既然你们一开始就想要这个盒子,何不直说,非要转弯抹角地给我定个罪。”
瞎子也笑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本来就是要找你的麻烦,用什么样的理由还重要吗?”
初新承认道:“确实不重要。”他的手仍凭空伸着,盒子就放在他的掌心,仿佛在等他们来取。
为首的瞎子满意地走到初新面前,虽然看不见,但他的步履轻快而稳定,显然听声辨位的本领并不差。
他的手准确无误的探向了那个木盒,他的耳朵没有听见任何风声,他的身体也未感觉到任何气息的流动,他知道初新没有任何动作。
不过就算初新有动作,他也自信绝对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制住,他的手上有二十年的功夫,河洛一带论擒拿手,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达摩在初新面前,许伯纯在角落,他们都没有任何动作。
初新也是。
瞎子的手触碰到了木盒,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因为兴奋而有些扭曲。
他抓住了木盒,那本就不难,因为木盒并不大,而瞎子的手却大得出奇。
他很快就能完成宝公沙门交给他的任务。宝公沙门曾许诺,谁能拿到达摩贴身携带的木盒,谁就能成为“蝙蝠”的下一任盟主。
那意味着男人梦寐以求的所有,意味着能与“星盟”、“古树”抗衡的强劲实力。
他不在乎自己是丝线操纵下的傀儡,他只想让自己从一个让人鄙夷的瞎子变成权倾一方的武林豪强。
那似乎已触手可及。
可他的笑容很快冻结。
他发现,无论他用怎样的劲力妄图举起那个木盒,木盒都纹丝不动,就像被牢牢地吸在了初新的掌心,甚至就像是连筋带皮般粘在初新的手里一样。
他冻结的笑容跑到了初新脸上。初新道:“这样东西,心术不正者往往拿不动的。”
瞎子有些惊愕,旋即一拳朝初新的面门攻去。他知道初新玩的什么把戏:将真力灌注于手掌,让内息如漩涡般涌动,自然就能在木盒下方产生强大的吸力。所以他确信,只要让初新分心,手上的真力涣散,再趁机抢夺木盒,便能得手。
初新果然撤双手回防,架住瞎子的拳头,木盒悬在了半空,将要落下。
瞎子的另一只手早已在下方恭候多时,只待木盒入他手掌。
可木盒没有掉在他的手心,掉在他手心的是他自己的拳头。
他的左手被他的右拳钉到了地上,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两只手的指骨似乎都碎了。
木盒回到了初新手里。
“神禽长老是阁下的什么人?”初新质问道。
瞎子已疼得说不出话,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初新顾自己说道:“昔年神禽长老化五禽戏入拳掌,观百兽生活作息而悟道,纵横江湖十载难遇敌手,可我听说他的两位亲传弟子早已死了。”
瞎子的神情缓和了,看起来没有那么痛苦。
可初新总觉得,是另外的痛苦麻痹了他。
“没错,他们被一个女人害死了。”瞎子说。
“世上最美的女人?”初新问。
其实他并非不知道这段往事,只是明知故问而已。他的老师时常扼腕叹息的十件事情之中,就有神禽长老两位弟子离奇死亡这件。
据说,他们的死和青木夫人有关。
“是她。”瞎子并没有遮掩。
“那么,你是谁?和神禽长老是什么关系?”初新又问。
瞎子没有回答,只是从嘴里发出一阵山雀的叫声。他们行动时,就以各种鸟兽的叫声为讯号。
这次叫声的含义是:杀人灭口。
众黑衣刺客朝初新和达摩冲来,初新扼住了瞎子的咽喉,试图以此要挟,逼退刺客。
达摩仍是念经盘坐,不为所动,就好像佛堂内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
“让他们后退。”初新对瞎子说。
“绝没有这个可能。”瞎子用一种残酷的笑宣示着自己对死亡的无畏。
也或许,他早知道初新无法下手,那是一种嘲弄般的自信笑容。
刺客们的短刀越来越近,十余名刺客由十余个不同的角度朝初新攻来,他已是插翅难逃。
这种危急关头,人的感觉却似乎更加灵敏,因为初新听见距佛堂不远处,竟隐约有琴声传来。
而且琴声越来越响,越离越近。
杨淮松了口气,坐了下来。
就算屋瓦滑不溜秋,屋顶无论如何,都比乱糟糟的平地要安全。
安全得多。
杨淮不禁感慨,幸亏他的祖父教授给他“鹏展翅”的心法,否则他很难轻易脱身。
“鹏展翅”的要诀是要在丹田存两口气,一口用来高高跃起,另一口则供其在空中踏物上行,只要第二口气未松之前有借力之处,人便可翻越三丈高墙。
美中不足的是,这种方式对气力的损耗太大,难免会脱力很久。
他已经见识到了那帮武僧的厉害,他从未想过寺庙中这群吃斋念佛的和尚会有如此矫健的身手,如此刚猛的气力,他觉得再追下去会有性命之虞。
他朝下俯瞰,发现寺内的人好像已不再朝一个方向涌去,这令他感到疑怪。
当然,他很快就想通了:大概有些人在抄近道,准备围堵初新。
他不想继续为杀初新而冒险,没有这个必要。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夏夜凉风的清爽,睁开眼睛时,身旁已站着一个人。
杨淮显然很惊讶,可当他看清这个人的脸后,又不那么疑怪了。
司马笙的俊脸就算多了个可怖的、乌漆抹黑的洞,也依然让人感到舒服且亲切的。
“原来他把你放了。”杨淮笑道。他很自然地又将脑袋掉转,去看底下追逐奔逃的人。
司马笙笑得一点都不自然。
“我知道是你,杨淮,”他说,“我知道你的家族背叛了所有人。”
杨淮的笑不见了。就像阳光瞬间被阴云遮挡住,火被冰包住。
“你在说什么,我实在听不懂。”他平静地陈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