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是无法窃取的。一个人的智慧,可能会成为另一个人的灾难。
这是达摩对初新说的话。
显然他已猜到初新的来意,当然,这也证明世上真的还留存着释伽牟尼的头颅这种东西,甚至真的有鹿雪所描述的那样神奇。
“起码,您该让我看看那具头颅。”初新仍做着最后的尝试,顺带也确认着鹿雪言语的真实性。
“不可以,除了身披这身红袍的人,没有人可以接近它。”达摩斩钉截铁地回答。
初新有老达摩的红袍,但他没有告诉面前的达摩。
他总觉得时机很糟糕,糟糕透了。
可人总是有一种奇怪的心理:越是不准见到的东西,就越想瞧个究竟。
于是初新扭头就走了出去。
他要装作满不在乎,因为一个人最不在乎失去时,就是他最容易得到的时刻。
这本来只是还鹿雪人情罢了,现在,他却不知不觉地较起了真,他要找到释伽牟尼的头颅,用双手捧起,体会一下拥有无上智慧的感觉。
“你最近有很多麻烦吗?”达摩叫住他问道。
“还好吧,不光是最近,我的麻烦总是很多。”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黑色的风幡仍在落日中飘荡。
夏天的确很闷,汗水带来的黏湿以及风沙的喧嚣总给人一种奇妙的烦躁感。
许伯纯是为数不多的在这种时刻还能笑得出来的人。
他穿着不合季节的脏衣服,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腿上像绑了两个沙袋。
可他的脚步很轻快,并且步子越走越大。
一个死里逃生的人,无论看见什么,感受到什么,都是会心花怒放的。
那让他们感到真正地活着。
许伯纯刚刚由庞故为他设下的暗无天日的地牢中逃脱。
这些日子里,他靠着石壁上流淌下来的露水止渴,捉牢内的爬虫和老鼠果腹。他是个优秀的医生,又有着百病不侵的天赋,身手也不算太慢,漫长的黑暗时光竟然被他安然无恙地撑过去了。
他本来已经对重见天日失去信心,直到他听到一男一女交谈的声音。
长时间的黑暗生活让他的耳朵变得格外灵敏,可也摧毁了他的部分记忆力和辨识力,他只觉得男人的声音很耳熟,只知道他们在谈论一样神奇的宝物和宝物能够带来的无上智慧。
当那对男女经过以后,他再去碰牢门时,却发现牢门已开了。
他猜测大概是两人按到了墙上的机关,误打误撞帮他脱了困。
他害怕被庞故的手下逮到,所以并没有朝那对男女走去,而是沿着相反方向摸索着,可当他触碰到那层光滑的毛毡以后,他又只能乖乖地原路返回。
他的运气不错,成功找到了出口。
出口是一口枯井,上方有根绳索垂下。
许伯纯没有直接爬这根绳索,而是轻巧地将它系在腰上,用手指嵌进井壁的缝隙,踩着丰富的苔藓,一点一点攀至井口。
这并不容易,需要充足的体力和意志力,还要有少量轻功的根基,少量清醒的判断力。
当他在井口用力拉扯那段绳子的时候,绳子果然断了。
他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行事,也不由思索起之前那对男女离开这里的方式。
现在,他已脱困,如鸟入林,如鱼归池。
他身上还有钱,还有很多钱。
千金会的人好像对钱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并未为难他,而一个侏儒出门在外,习惯性地会带不少金银。
这是他们赢得尊重最快最好的方式。
他现在只想洗个热水澡,点上一桌香喷喷的饭菜,然后再叫几个好看的姑娘陪酒。
后面的事情,他居然想也没想,因为他觉得经过这几天的磨难,好酒好菜热水澡便是天堂般的享受了。
当然,等他享受完这些以后,他自然而然会想下去,这是男人一贯的作风。
可在他就要跨入某座看起来还不赖的酒楼时,有五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真倒霉,当初将我带到千金会的是你们几个,想不到今天还是能撞见。”许伯纯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唐觞拱手道:“许先生,大概这便是缘分。”
“狗屁缘分,这种缘分不要也罢。”许伯纯竟像个孩子一样捶胸顿足,闹腾起来。
杨淮走上前,弯下腰道:“许先生,你大可放心,我们这一回来,只是想和你吃一顿饭,喝几杯酒。”
许伯纯不哭闹了,他的眼珠子开始转动起来,无论如何,只要不回那间地牢,他便谢天谢地了。
司马笙微笑着走到许伯纯跟前,道:“只是这顿饭得你请,请得越铺张越好。”
司马笙的总结往往不会出错,他本就是擅长总结的那种人。
“没问题,”许伯纯道,“可我也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吴惆问道。
“我要洗个澡,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许伯纯坐在地上伸了个懒腰,觉得惬意多了,他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来请客。
“洗澡不要紧,可是我们得时刻盯着你,不让你跑咯。”唐觞蹲下身子,拍了拍许伯纯的肩背。
谁知许伯纯不仅没有任何抗拒,还盯着吴惆吴怅坏笑:“好啊,大家都是男人,男人看男人洗澡,总是不犯法的。”
吴惆吴怅被他盯得很不舒服,纷纷躲闪着他的目光。
许伯纯不依不饶地说道:“二位虽然武功高强、仪表堂堂,身上的阳气却不够旺,看我洗澡,怕是会折寿。”
言罢,他从地上跳起,大笑着跨进了酒楼。
酒楼临河,虽没有一家酒馆那样大,却足够雅致,雕花的窗子,七彩的屏风,画廊飞檐都在鼓乐声里。
最难得的是,这座酒楼能做“全鹿宴”。
鹿肉、鹿腩、鹿眼、鹿脑、鹿肝皆是上好的食材,还有那对鹿角,尤其是幼年梅花鹿还未骨化的角,更是天下至宝,人们通常称之为“鹿茸”。
黑椒鹿扒、木耳烧鹿筋、荷香枸杞蒸鹿片、香麻肉汁烧鹿柳、参茸鹿尾汤,还有外酥里嫩、色泽金黄的烤全鹿。
许伯纯的口水已不住地往下流。
一家酒馆吃不到鹿肉,敏喜欢这种生物,虽然她的好朋友初新经常怀疑那种喜欢的单薄。
初新近距离接触过鹿,他知道这种生物脾气古怪,常追着人跑,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他相信若是让敏养一只鹿,她绝对会抓狂。
但是有一说一,烧熟的鹿肉还是很香的。
他沿着铜驼大街往南走,临河时就闻到了鹿肉的香味。
他实在很久没有尝过鹿肉的味道了。
当然,他来到这里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许伯纯。
他听说“河阴华佗”许伯纯出现在了临河酒楼的“全鹿宴”上。临河的酒楼里,能做全鹿宴的便只此一家。
当他兴冲冲地走上二楼见到许伯纯时,他脸上的笑容就僵硬了。
“荆襄六君子”中的五个人都在同一张桌上吃着鹿肉。
那张桌子还有一个空座,空座就朝向初新的方向。
初新二话不说,就在空座上坐下,拿起一双筷子夹菜,放进嘴里咀嚼。
在座的所有人都盯着他,好像在盯着一块更大更香的鹿肉。
他终于嚼完了嘴里的鹿筋,吞咽之后,他望着许伯纯,道:“我以为你已死了。”
许伯纯笑了笑:“我本来也这样觉得。”
初新又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就是将你带回千金会的人。”他指了指周围的唐觞、司马笙等人。
许伯纯道:“的确,就是他们将我带到了千金会,害得我被锁进了地牢,吃了不少苦头。”
初新道:“可你坐在背靠墙的主位上,也就是说,你在请他们吃饭。”
许伯纯点了点头。
初新笑道:“那我实在想不出里头的缘由了。”
杨淮插嘴道:“缘由其实很简单,既然我们可以主宰他的生死,他就得请我们吃饭。”
这理由不够好,却已很充分。
初新叹了口气:“我以为经过紫阳集的事情之后,你们会学聪明点。”
唐觞眼光如刀,问道:“我们哪里不够聪明吗?”
初新又笑了:“你们要杀我,总得找个人少僻静的地方,而且要保证那个地方不能在一夜之间变得繁华热闹。”
吴惆问道:“为什么?”
初新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因为我是名人,杀了我,你们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司马笙笑了,唐觞跟着笑起来,接着是杨淮,还有吴惆吴怅兄弟。
许伯纯仍在埋头吃,他对于洛阳近日来的变化一无所知。
初新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也只能跟着笑。
司马笙的笑声忽然停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初新道:“倘若你的名字已不在名人榜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