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走得很慢,但初新仍被保持在他的视线之内,这种跟踪的技巧于他本就不难。
之所以走得很慢,是为了拖住身后四个人的步伐。
他听说过那个孩子和老婆婆,也对胖子和壮汉有所耳闻。
四人皆是江湖中有名的要价极高的杀手。
传言魏梁边境的酒家附近总能出现这么样一个牧童,斜倚在牛背上,吹着竹笛,笛声如泣如诉,婉转动听,引痴男怨女驻足观望欣赏。
被笛声吸引的,往往都是孤身一人;孤身的人,往往会被笛声干扰,变得软弱、迟钝。
当那些可怜人回过神时,牧童的竹笛已经捅向了他们的要穴。
如果是男人,他身上的肉会被一寸寸割下,放进锅里烹煮,如果是女人,下场要糟糕得多。
有人说那个牧童已经很老很老了,却还是一副孩童的模样,身体的许多器官依然保持着十岁的状态,可他心里的欲望也因此变得畸形而膨胀。
至于那个老婆婆,牧童每次出手行凶时,她都会在旁边看完全过程,而且总是呵呵笑着,她脸上的皱纹像爬满了矮墙的藤蔓,竟然棕中透青,明亮得很。
没有人见过她出手,只有人见过她笑。
她笑起来或许比杀人更可怕,实在太老,也太丑,但还是有传闻说,她其实不过三十岁而已,她的身体饱满而鲜活,皮肤紧致且富有弹性。
酒楼茶馆里的言语,并不可轻信,因为这种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
至于牧童和老婆婆之间的关系,同样有很多种说法。
有的说是祖孙,有的说是母子,也有的说是夫妻。
据说老婆婆瞧牧童的眼神里,总有种难解的暧昧之意。
无名一阵反胃,他几乎能感受到身后这一老一少的目光。幸好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刺客,他见过的恶心场面已太多。
胖子和壮汉都是南国口音。
胖子脸上干干净净,除了细细的柳叶眉,一根杂毛都找不到,面颊像是剥了壳的煮鸡蛋。
如果无名没有记错的话,胖子的名字应该是薛财。
薛财本就是南梁宫中的太监,得到过南国天子近身侍卫的指点,加上残缺的体质,练就了一身异于常人的本领。
后来他就在宫中销声匿迹了,因为他换了一个主子。
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主子换了一个身份。
这件事当然很少有人知晓。
薛财杀人很少用兵刃,他对穴位和筋络的了解不在神医许伯纯之下,仅仅用他的一双手,就可以断人筋骨,闭人穴道,取人性命。
也就是说,薛财的手若是触碰到自己或者初新的身体,就足已构成致命的威胁。
至于那壮汉,无名知道他叫钟朗,用的是一把很重很重的剑,好像是寒铁打造,耗费了蜀中著名的铸剑师墨间客十年的心血。
无名曾听说,剑客分为四种境界:利剑境、软剑境、重剑境、无剑境。
能用这种剑的剑客,当世已罕有匹敌。
他越想便越沉重,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轻松些,可他又忍不住去想,钟朗的剑呢?
从进茶馆到出茶馆,他都没曾见过钟朗的重剑。
初新仍头也不回的走着,无名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无名不明白:区区一个女人,怎能对他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此刻的初新与自己刚遇见时完全判若两人,没有了锐气,失去了机警,腰间的剑也不再慑人。
他不知道,有些人就是为了情感而活的,情绪上的波动几乎可以夺走他们的理智和性命。
所以每个人都应该学着去控制自己的情绪,至少让自己在落魄时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在失意时也不至于太脆弱。
初新学得并不好。
以现在的状态来看,他可以被牧童用竹笛轻易点住穴道,在被薛财的手触及时也绝没有办法挣脱,更不用提招架住钟朗的重剑了。
他究竟要去哪里,他说不清,只是不想待在茶馆里,被热闹所搅扰。
可当他来到人潮中时,他又沾染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追悔自己为什么不跟上鹿雪问个透彻。
他只能自嘲般笑了笑:人终究是种矛盾的动物。
一家酒馆中走出了一名沉默的中年人,他的衣衫很薄,是淡蓝色的,袖子却很宽大。
他那双晶亮的眸子瞧遍了所有行人,无名却看得出,他实际上盯着的只有一个人。
阴云布散着,洛阳的天气难得像极江南,天上地下都被水汽包裹,闷沉沉的。
宇文泰和高欢跟着“蜂后”走到门外时,抬眼望着昏暗的天空,道:“街上的人真多。”
高欢笑道:“区区七个人,不算太多。”
宇文泰很快便会意,问道:“难得见到牧童、薛财、钟朗这样的高手,莫非都是冲他来的?”
高欢点头:“看起来是的。”
宇文泰苦笑道:“他为什么总能惹那么多麻烦?”
高欢回头瞥了眼还在酒馆中的杨二娘,道:“因为有些人生来就是个麻烦,总是会吸引麻烦上身的。”
这解释不够好,却足够说明一些问题。
“他们何时会动手?”宇文泰问。
高欢道:“等到他的步子开始沉重,而他们的步伐越来越轻快的时候。”
宇文泰沉吟着:“他走起路的样子已有些疲倦。”
高欢道:“他将会越来越累,因为他永远学不会将那些东西放下来。”
宇文泰望着初新远走的背影,不禁问自己:这个不败的人会不会就此倒下,再也站不起来?
街上的人变得稀少,因为长街已快到尽头。
初新的脚步变得虚浮,膝盖就像绑着铅块似的,沉重而疲乏。
他有种难言的预感,他觉得鹿雪和露白肯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他说不出,也证实不了。
但凡他不那么投入地去思索,他就会察觉到跟在他身后的危险。
终于,有样尘世间的物什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离他不远处的墙角,有柄四尺多长的剑,大概有三柄“七月”那么宽,通身乌黑。
“寒铁?”他自言自语道。
老师曾告诉过他,寒铁是世间炼剑最上乘最坚硬的材料,却也是最难炼最沉重最贵的材料。
这么样一柄剑,平常人根本铸造不起,也根本举不起。
所以它放在路边,放在墙角,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就算有人识货,也仅仅是识货而已。
可它本不该放在路边,放在墙角。
初新回过头,一眼就认出了剑的主人。
钟朗四平八稳地走着,就像座小山般缓缓朝初新压来,他脚步里有种独特的韵律,竟似乎能和初新的心率均齐。
初新已有些透不过气。
“这把剑是你的?”他知道向他走来的这个人就是茶馆中无名所指四人之一,可他还是问了句废话。
这柄重剑除了身高臂长、强壮如钟朗的人,根本无法使用。
“是我的。”钟朗说。
“你叫什么名字?”初新问。
钟朗慢慢地来到重剑一侧,轻巧地举起剑,就像拾柴人捡起一根树枝:“钟朗。”
“你就是‘一剑压三山’的钟朗?”初新惊道。
三山指的是庐山、武夷山、黄山,皆是南国的名山。
名山往往有隐士高人居住,这些人大多厌倦了江湖厮杀,甚至在武林之中根本找不到敌手。
可钟朗却以一人之力压过了他们所有的风头,而且,他不过三十出头,尚未达到武学的巅峰年龄。
“隐士高人也有真假之分,故弄玄虚、哗众取宠者不在少数,所以这个名头也有水分。”他的重剑已平举当胸,手臂隐隐有紫气显现,说话的语气却仍是很谦卑。
初新的头开始疼了,他知道这将是个相当难缠的对手。
“那位先生让你来的?”他问钟朗。
钟朗点了点头,道:“所以我提前把剑放在了这里,免得多浪费我的力气。”
高手相争,每一丝气力都可能决定胜败走势。
初新惊问道:“你确定我会经过这里?”
钟朗道:“我的剑放在哪儿,事儿就会出在哪儿。”
他没有停止行走,他脚下的韵律正愈来愈快,越来越压迫初新的神经。
初新在忍耐,他清楚,当自己无法忍耐的时候,钟朗就会出手。
他还没有准备好,此刻与钟朗硬碰硬,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手已按住了“七月”的剑柄,当他一无所有、悲伤绝望的时候,这把剑永远能给他勇气和信心,让他铭记曾经的决死时刻,让他想起自己绝不会轻易被击败。
“我知道,如果你们四人要出手对付我,你一定是第一个站到我面前的。”他对钟朗说。
“为什么?”钟朗问。
初新叹道:“因为你是四个人里最想同我较量的那一个。”
钟朗大笑。
果然同为剑客的他们都有着类似的骄傲和默契。
可钟朗想错了一件事,在他开口放声的一刻,初新已经拔剑。
钟朗的心神已分,脚步已乱,这是初新出手最佳的时机。
全力的一剑,所有精神和力量贯注的一剑。
太快了,快到钟朗来不及反应,只能顺势抬起胸前的重剑抵挡。
寒铁所铸的这柄剑宽而沉重,初新生平根本不曾遇过。
当“七月”即将抵达钟朗的咽喉时,寒铁的剑锋触到了它的剑身。
“叮”的一声,“七月”断作了两截,一段高高飞起,没入云端,另一段仍紧握在初新手中。
他望着断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