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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五章 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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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

琴声已熄。

高琴师望着眼前倒伏的尸体,心中却闪过一抹怅惘。

轻尘是他的朋友,是能解他琴意的知音。

现在他已亲手杀死了这位知音。

血在流淌,木质的地板上渗着气泡。

很快,尸体腐烂的味道就会散发开来,毕竟是夏天。

血液攀爬伸展,一点点扩大着领地。

领地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双赤足。

那双赤足白皙而鲜嫩,如果地板上有木屑的话,恐怕会立刻划破肌肤,让其中的汁水喷涌而出。

“我原以为你不会杀他的,”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诉说着,“他毕竟是你多年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高琴师冷冷道。

“可你是个琴师,你需要知音。”那温柔的女声仍在讲述。

高琴师沉默了。

知音对于琴师而言,分量犹如生命。

钟子期死,俞伯牙便绝弦。

知音少,弦断无人听。

能听懂高琴师琴意的人,并不多。

良久无言之后,高琴师忽然抬头,祈求般道:“你难道不是我的知音?”

女人发出一阵苦涩的笑,道:“多古老的事情了,你为什么还记得?”

高琴师望着她的脸,痴痴地道:“那日你扮作乞丐,我每根琴弦上寄宿的意思,你都能读出,你忘了吗?”

“我没有那么大本事。”女人避开了他炽热的目光,含蓄地在他头顶泼了盆冷水。

“你骗不了我,你那时的眼睛还不会骗人。”高琴师道。

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是一身脏兮兮的衣着和一张清丽绝伦的脸,残破的草席上,支撑着一只白如月光的手。

女人看着他,他也看着女人,他们眼里都升起了冬日江上沉沉的暮霭,还有天边寥落的星辰。

知解琴意不一定要靠言语,还能依赖眼睛。

心意相通的人,一个眼神便能传递万语千言。

“可我后来已经说不出,也听不懂了。”女人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道。

“那不过是因为你选择了听不懂,选择了藏在心里不说,”高琴师仍是将手平放在琴上,静静地看着女人,“从那件事之后,你就成了个眼中没有灵气的女孩子。”

女人冷漠地说道:“女孩子不是用来形容我这种人的。”

高琴师笑道:“你看起来还是很像一个女孩子,我却已经老了。”

女人的裙裾被鲜血沾湿,她露在外面的几颗脚趾吮吸着发腥的红色。

她的容貌还是很美,丝毫没有因为时光的流变而落下太多的痕迹。她的眼角甚至还没有任何鱼尾般的皱纹。

高琴师的双鬓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

“弹琴是件快乐的事情,你却拼了命在折磨自己,怎么能不老呢?”女人笑了笑,道。

“要弹出最动人的乐章,我就必须奉献我的全部。”高琴师道。

在任何方面做到顶尖的人,无一例外都奉献了自己的全部。

他们的精魄和心血都贯注于自己的事业之中,他们衰老的速度会很快。

“那不过是因为你总弹奏伤心的曲调,”女人叹息着,“你若是多弹弹《凤求凰》这样的乐章,你的白头发会少很多的。”

高琴师神经质般笑了起来。

他弹过《凤求凰》,弹过很多遍《凤求凰》,可他没有从中汲取到任何的快乐,相反,他的愁苦总被跳动的乐章无情地加深。

因为《凤求凰》是在喜宴上弹奏的曲调,而他已经无数次幻想过和女人的故事走到婚礼这一步。

世间千千万万的故事,又有多少能走到如愿的地步呢?

金谷山庄的花开得很盛,牡丹尤其。

牡丹花香淡雅悠长,能让人安定冷静。

初新已坐了下来,冷静了下来。

虽然还是无法相信之前所见,但他确定,菩提流支定然使用了摄魂术之类的密宗法术,让他短暂出现了幻觉。

而且就在那瞬息之间,菩提流支将初新的左手巧妙地换位至初新的右腕处。

任行成庄主和菩提流支在交谈。

他们说的当然是任庄主女儿的病情。

初新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一直望着菩提流支那张俊俏的脸。

他总觉得,太英俊的人好像不适合成为僧侣。

英俊于男人的价值虽不比美貌之于女人,可清秀的脸难免引人遐思的,尤其在两性方面。

“她的病是心病,心病需要心药来医治。”菩提流支耐心地解释道。

任庄主不解:“心病?”

他虽然飘零江湖半生,却对女人的心思很少有了解,他始终敬佩儿鹿、向阳子这样武功卓绝的高手,却不愿意多和自己的妻子女儿说半句话。

男人的爱,为何随着年月变迁而沉淀,变得越来越不显眼?

“这并不是一种罕见的病,可害起病来却麻烦得很。”菩提流支似在打着机锋。

“是什么病?望大师开解。”任庄主急切地问道。

“古有一物,搅人精神。昼掩于万事也;念及,夜则形诸梦,虽万丈长堤,不免波涛汹涌。”菩提流支又说出了一大段任行成听不懂的话,惹得任行成只能皱着眉头,一语不发。

“相思,是相思。”沉默良久的初新突然开口道。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任庄主女儿害的病,居然是相思病。

菩提流支望着初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那种淡然的、俯瞰众生般的笑。方外之人对于情感的需求程度,好像确实比困在红尘中的凡夫俗子低得多。

任庄主愣了半晌,似乎也想不通,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吸引到了自家女儿的目光。

菩提流支只是摇头静默。

“佛曰,不可说。”

佛是不会说话的。

就算人们在佛前祈求千百年,佛仍不会开口说半句话。

高琴师不信佛,可若是他肯相信,或许早在泥塑的佛像脚下跪伏了很久,祈求女人嫁给他。

“你为我杀了轻尘,我很感激。他一直在找我的麻烦,自他出道以来,就从未停止对我的调查。”女人说。

“不必谢我,我没有为你杀他,我只是不喜欢杀气太重的人听我弹琴,”高琴师苦笑,“这样会脏了我的琴。”

女人一侧的嘴角微微弯起。那是一弯浅浅的略带嘲讽的笑意,好像在说:“看呐,你自己难道没有杀人,身上没有杀气吗?”

高琴师已对这抹神色视而不见。

“你知道我不会和你在一起,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女人挪动着足尖,轻点在房间的木板上,温柔地说道。

她脚上的血涂抹在她走过的地方,像朵朵寒冷的梅花。

“你曾经想不开过,可我用琴声将你救活了。”高琴师的视线一刻都没有移开过。他的口吻再次变成了对神明的祈求,祈求面前人能有多一点的施舍。

“那不过是因为你用摄魂术让我产生了错觉而已,”女人的嗓音也再次夹带了数不尽的讥诮,“我的人虽未死,心却早已凉如死灰。”

哀莫大于心死,高琴师明白这个道理。

可他很难去接受。

他咬住嘴唇,强忍怒意道:“就算他对你这么糟糕,你还是觉得我比不过他?”

女人凝视着琴师,她眼中的柔波一缕缕化作利刃,切割着高琴师的心。

“可惜他来得比你早。”

有些人的内心一旦被占据,便关了门,上了锁,由不得任何人打开。

琴师有些恍惚,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触碰着琴弦。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春天。

江边的春风拂面,芳草和兰花的香气扑鼻,浅滩的水退了,露出五色的细石。

河堤处,苍白阴郁的女人,静默得像和天地间的景致融为一体。

静默得只剩下琴师的琴声。

琴声并不美,弹奏也并不需要太繁复的技巧。

那琴声里寄宿着某样神秘的旋律,能够唤起一个人内心深处最美好最温暖的记忆。

摄魂术便是这样一种奇异的力量,这段旋律也是琴师从一位神秘的僧人那里学来的。

他不知道女人能看到些什么,他只希望女人能借助她看见的事物重新拥抱生命,重新拥有活下去的勇气。

可他想不到的是,女人眼前浮现的,是另一个男人的脸。

“江湖人言,青木夫人是不折不扣的婊子、荡妇。”高琴师叹道。

“江湖人说得并不假。”女人说。

琴师摇摇头:“倘若他们见过你在河堤处站立的样子,他们就会明白,你是世间最纯净透明的女人。”

这次沉默的是女人。

如果有人说,鼎鼎大名的青木夫人会哭泣,一定不会有谁相信,可偏偏青木夫人望着琴师,竟落下了眼泪。

“你待我真好。”她说。

琴师苦笑,只有苦笑。

“待我真好”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抱歉,就算你待我这么好,我还是不能令你如愿。

青木夫人来时像一阵风,走的时候也不例外。她好像从来不会在哪个男人身边停留太久的。

琴师茫然地望着地上的血梅花,忘情地弹奏起了僧人教给他的那段旋律。

这次他施术的对象,是他自己。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天,芳草和兰花的香味,浸润着风和他的琴声。

河堤处,苍白忧郁的女人,用一种情人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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