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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七章 阶前点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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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恶魔订下契约的人,如何才能脱身呢?

他必须拥有恶魔的力量,变得比恶魔还要凶残。

否则他拿什么同恶魔抗衡?

舒不诚笑了笑,因为他的忠诚实在有些可笑,甚至清醒以后的他仍在做着他自己不理解不认可的事情。

他将瘟疫带入了洛阳。

子先生的霸业很重要,可要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舒不诚又不太懂。

天下是一人之天下还是天下人之天下,他大概有些数,但他内心的那点儿想法却永远无法说出口。

他只做事情,不管事情的错与对,抱着这样的心态,他能够省却很多烦恼。

就像蜂巢中拼命劳作采蜜供养蜂后的工蜂,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意愿,浑浑噩噩,听任摆布。

王之梅在客房。

客房的窗户正对着院子。

她用一种俯瞰的视角注视着院中二人的争斗,就好像在看两个孩子打闹。

她听过《庄子》中的一个故事,说蜗牛的两只触角上各有一个小国家,连日争斗,烽火不息,常到了伏尸百万的地步。当时她觉得荒诞,此刻却只觉真实,真实得让人后背有些发凉。

世间的纷争,哪样不像蜗角上的小国家呢?

客房的窗户太久没开,里面潮湿阴冷,有轻微发霉的味道。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为小高背叛子先生,也许只因为小高的肉体尝起来要比子先生鲜嫩。

子先生虽然保养得很好,可王之梅清楚,他身体的很多部分已经衰老。

也许只因为她知道,子先生虽好,却永远不能为她掌控。

女人喜欢有本事的男人,可终究会想跟能给她安全感的人在一块。

如今小高已经完了,她也已经得罪了子先生。她很勉强地笑了笑,不远处的那个瘦弱男人看起来是那么陌生,曾经却同她立下过山盟海誓,做过最亲密的事。

他们所剩的情感,甚至不能让她担忧他的安全。

这岂非也是件可笑的事情?

初新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手中仍紧紧握着他的剑。

“我以为你不会再站起来了。”舒不诚冷冷道。

“我不会做这样让人瞧不起的事情。”初新擦了擦嘴角的血。

逃跑这种行径,他干得并不少,可这一次他不想退让。

他不想向子先生麾下任何一股力量低头,因为那意味着屈服。

陈忌之从未考虑过“屈服”这个词语的含义,他只道听命于子先生是天经地义的。

所以当他得知自己要故意染上肺痨和瘟疫时,他脸上的表情仍是那么平静。

“你不会因此丧命,你们家族的人有种神奇的本领,”子先生温和地对陈忌之说,“那就是能够抵挡瘟疫的致命影响,身体内却还能携带导致疫病的因子。”

陈忌之道:“是吗?”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痨病虽不至于让你丧命,却足够让你痛苦,让你因为无人靠近而孤独。”子先生道。

陈忌之淡淡道:“世人哪个不痛苦,哪个不孤独?”

子先生很满意:“好,你去。你的家人,尤其是你的弟弟,我会帮你安顿好的。”

陈忌之点头:“好,我去。”

他来到洛阳,化名“舒不诚”,悄悄播散着瘟病。

他没觉得很罪恶,只是觉得,自己离“陈忌之”三个字越来越远了而已。

洛城成为人间炼狱的那天,他收到陈庆之的家信。那封家信兜了三个圈子才到了他手中,因为他的身份实在是天大的秘密,鲜少有人知晓。陈庆之在信上说,天子提拔他为将军,赏赐丰厚,田舍百间,黄金万两,早就不止是小财主了。信上还说,他将会护送北魏的王储回洛阳称帝,他已经接连攻克了数座城池。

陈忌之很高兴,也很担心。

他了解自己的弟弟,就算几十年不见,他还是了解。

他弟弟是个很单纯的人,经事不多,身体差,意志力也不强,虽然聪明,却容易被鼓动利用。

北征洛阳,失败便无退路可言,就算成功,陈庆之也决不能负担起胜利的担子。

那可是不世奇功,是能压过南梁天子的任何功绩的。

史书上功高震主的人,善终者少,暴死者多。

所以他必须给自己的弟弟留下后路。

这是他能用陈忌之的身份做的最后的事情。

初新的剑又刺来了。

很好,剑上已有了杀意,他想,可是还不够。

他的手指轻点,初新的剑偏转了几寸,贴着他的肩膀擦过。

随后,初新惊愕地看见,舒不诚另一只空闲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自己的身体不断后退,抵在了墙上。

他像只引颈受戮的大鹅般,拍打着翅膀,双眼血红。

“九九八十一式离忧手,相传创制这套武功的人,二十岁便白了头。”

“他相貌英俊,武功不凡,可太过聪明深情,相思成疾,不到三十岁便离开了人世。”

“离忧手同寻常武功不同,境界高低不仅和勤奋悟性有关,还与心思情感关联。”

“你知道离忧手如何抵达最高的境界吗?”

舒不诚说得很慢,话语声也很轻,他知道初新无法回答。

初新现在连畅快地呼吸都成问题。

“一个人完全绝望、了无生趣的时候,离忧手由他施展,会有惊人的效果,”舒不诚的双眸中满怀的,是如死水般的平静,“创制这套武功的人将要死的时候,反倒是他的武功达到巅峰的时候。”

那平静直逼初新的心理防线,几乎让他崩溃。

阿青投水的时候,也是如此平静么?

晴在雨夜将那柄匕首捅进自己的胸口时,是否也对凡尘了无牵挂了呢?

离忧离忧,明知离别忧愁,何苦执手挽留?

她们不再留念这个世界的瞬间,是否也是她们最爱、情感最汹涌的时刻?

阳光洒在院中,洒在初新的脸上和身上,就像瓢泼大雨浇下,雾气氤氲,让他眼前模糊而浑沌。

“这些年来,子先生做下的恶事,江湖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却桩桩件件都被我记了下来,”舒不诚盯住初新的双眼,一字字道,“你想不想知道有多少武林正道高手被他暗杀,有多少孩童从出生起,就沦为了替他杀人的工具?”

那必然是一堆恐怖的秘密。

初新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焰,他的左手抓住了舒不诚的右手腕,右手握着剑,剑被紧紧地夹住,无法抽离。

舒不诚夹住剑的这一手堪称神妙,后世有位叫陆小凤的游侠便取法离忧手,创制了一门叫“灵犀一指”的奇绝武功,两根指头能够夹住天下间所有兵刃。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来告诉你,所有的一切就记在几十页纸上,而那几十页纸则永远被我随身携藏着,”舒不诚的右手加大了劲力,初新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在断裂,喉结也停止了起伏,“谁能拥有这几十页纸,谁就能知道子先生的秘辛,谁就能以此相要挟。”

王之梅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舒不诚身后。

初新睁大了眼睛,因为他发现王之梅手中有一柄小巧锋利的匕首,反手紧握,缓慢接近舒不诚的后背。

舒不诚似乎浑然不知。

王之梅愈来愈兴奋,她的脸变得扭曲,她的匕首离舒不诚的心脏越来越近。

她出手了。

只要杀死舒不诚,拿到那几十页纸,她就有了同子先生博弈的筹码,子先生要杀她就不得不忌惮很多。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现在,那机会已降临在她的头顶。

可她错了。

那柄匕首的锋刃被舒不诚不知从何处腾出的两根手指夹住,鬼使神差地刺进了王之梅自己的心口。

她的身体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力量,狼狈地趴在舒不诚背上,扒着肩膀不肯放。

“真疼。真疼。”她说。

她坚持不了太久。

“我很失望,本来我以为,你还是会顾念往日旧恩情的。”舒不诚背对缓缓滑下的王之梅,淡淡说道。

人和人的关系纽带,有时坚韧得像风干的老牛皮,有时脆弱得像层薄纱。

短暂的惊愕后,初新挥动着他得到解放的右手,重新刺向了舒不诚。

他讨厌杀人的人,讨厌生命被迫的流逝。

此刻,他讨厌舒不诚,讨厌到了极点。这种讨厌让他顾不得讨厌思考和犹豫,顾不得去想,倘若杀死舒不诚,自己岂非也变成了自己讨厌的人。

他的眼中有了杀念,剑上有了杀意。

舒不诚重又伸出了手,探出了两根手指,夹住了剑锋。

可这一回,剑锋却刺进了他的胸膛。

他开始咳嗽,他明白刚才充沛的精力不过是回光返照,一旦体内的痨病得以兴风作浪,自己仍会是一副脆弱憔悴的模样。

现在,他已开始咳嗽。

呼吸困难。神志模糊。

这就是死亡临近的情形吗?

他笑了笑,用两根手指从怀中夹出了几十页纸,艰难地递至初新跟前。纸张很皱,也很旧,不少的页角已残损,甚至还有蠹虫蛀蚀的痕迹。

“我有一事相求。”舒不诚道。

“我凭什么答应你?”初新颤抖着声音道。

舒不诚叹道:“你一定会答应的。”

初新面上没有应答,可心里清楚,他绝不会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尤其那个人还曾将春天最嫩的笋贮藏保鲜,做过一碟油焖笋尖给离群索居的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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