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收录于《诗经》的《秦风》之中,美得脱俗。
这是露白的老师最爱吟诵的诗篇。
露白之所以叫“露白”,也是取了“白露为霜”中二字。
“世间孤女皆如晨露,你是晨露,我也是晨露。”老师这样对露白说。
“我是晨露?”露白不解道。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你听过这首诗吗?”老师问。她白皙的脸侧对着露白,清冷得像霜天的月亮。
“曹操的《短歌行》,意思是人生苦短,就好像朝露般瞬息即逝。”古树之中的女子,自幼便要读诗书,丰富学识和修养,这样著名的诗篇,露白自然读过。
老师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轻轻叹出一口气。
很多年之后,露白才明白那声轻叹的意思。
人生的寂寞,大概自理解那些诗文的时候,便纠缠于身,不离不弃了。
露白的老师号称“青木夫人”,是她收留了露白,并且抚养长大。
露白自然不清楚其中的曲折,都是从师姐夭夭口中得知的。
夭夭是个瘦瘦高高的姑娘,爱笑,很阳光。
夭夭的名字当然也取自《诗经》,青木夫人似乎对《诗经》中的诗篇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
夭夭的嘴总是闲不下来,她告诉露白,青木夫人曾经是武林第一美人,裙下拜倒过无数英雄豪杰,微微一笑,就令当年武林中剑术负有盛名的向阳子弃剑认负。
只因向阳子年少风流,对青木夫人一见钟情。
那是向阳子一生中唯一一次认输。
凭借天下无双的美貌,青木夫人成为了古树的领袖。
“老师嫁人了吗?”露白问夭夭。
夭夭将长发随意绾了个结,趴在窗边,道:“没有,古树之中的女人都不许嫁人,你忘了吗?”
“那为什么她号称‘青木夫人’?”露白不解。
“没有嫁人便不能叫夫人了么?”夭夭坏笑着贴到露白身边,要来扒她的衣服。
露白随手就点住了夭夭的穴道,调侃她说:“师姐,你都多大了,还闹。”
夭夭叹了口气:“人比人真是气死人,我明明比你早些学点穴,用得却始终不如你。”
露白嘻嘻笑道:“这里头本来就有法门,只是你还没摸到而已。”
夭夭更懊丧了:“天赋不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嘛,比谁能先摸到法门。”
露白解开了夭夭手臂上的穴道:“我还是很好奇,‘夫人’难道不是称呼已婚嫁女人的吗?”
夭夭转了转自己的右手腕,消解了腕上的疲劳与酸疼,嘟囔道:“谁说‘夫人’一定是要出嫁之后才能叫的?战国时铸剑的徐夫人明明是个男的,还不是叫‘夫人’?”
“人家的那是名字。”露白对夭夭翻了个白眼。
徐夫人的“夫人”二字,恰恰是用来形容他是个堂堂男子汉的。
汉字就是这么奇妙,蕴含着无穷无尽的魅力,一个词语可以有两种乃至三四种不同的释义。
“我不管,既然男人能这么叫,还分什么已婚未婚?”夭夭撒着泼,“我们这个组织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惩罚那些男人嘛!”
“惩罚哪些男人呢?”露白显得有些黯然,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们必须仇视男人,必须将男人视作死敌。
“所有男人,”夭夭恨恨道,“因为男人之中绝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被男人骗过伤过?”露白问她。
夭夭虽然很想在师妹面前证明自己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可她也清楚,平时她做什么,师妹总是跟在屁股后头,所以她的谎言太容易被拆穿了。夭夭只能摇头。
“看!外面的星星!”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女孩子们很快就被新鲜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夜空无边无际,孤独和黑暗笼罩,却因为星星的淡淡光芒重新焕发生气。
雨下的时间太长太久,姑娘们都忘记了星空的模样。
“听说过星盟这个组织吗?”夭夭问露白。露白点了点头,星盟是江湖中新近闻名的刺客组织,专杀大奸大恶之人。
据她所知,青木夫人也在星盟众人的刺杀名单上。
夭夭继续道:“里面的男人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若是我们能够嫁人,就该嫁给那样的男人!”
露白有些怅然:“可惜我们不能嫁人,我们一辈子都是别人的武器。”
夭夭目光中显然也闪过一丝失落,可灰烬般的眼眸里仿佛又重燃起了火焰:“有个办法,有个办法可以离开这里。”
露白抓住夭夭的手腕,问:“什么办法?”
夭夭的手腕被抓疼了,可她却魔怔般地毫无感觉,自顾自道:“答应老师一个条件。”
这次换作露白讶异了,因为那听起来并不算太难。夭夭叹道:“你不明白,这世间最难对付的东西,就是人,她的条件或许是把蜡烛吹灭那么简单,也有可能是让你上天摘颗星星那么困难。”
露白问道:“也就是说,能否离开全凭老师的好恶?”
夭夭怯怯地点点头,放低声音道:“所以,我们还是得不断地取悦老师,等到她哪天高兴,说不定就会放我们走了。”
露白虽在面上应承,心中却并不服气,在她看来,青木夫人虽有教养之恩,却也不能限制自己一生的自由。
而且露白笃定,青木夫人不会轻易地放她们走,因为只有这些训练多年的孤女能够帮助青木夫人逐步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后来的事情也验证了这一点。
此刻,露白已经逃了出来,坐在赌桌之前。
她对赌局其实不感兴趣,她现在莫名其妙想到了夭夭。
她想知道夭夭最近过得怎么样。
赌局中忽然出现了她感兴趣的字眼。
“初新”两个字就像磁铁,将她从对夭夭的怀想中拉拽回了现实。
她发现自己虽然逃离了古树的枷锁,却并没有变得更自在快乐一些。
没有因为能随时出现在倾慕之人身边而甩掉寂寞。
相反,她的情感像木偶,被无数根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挪移跳动。
丝线的另一端就是初新。
人一旦有了牵挂,又该怎么才能轻松洒脱呢?
杜子轩暧昧的眼神让她有些发毛,她尽量不去看他的狐狸眼睛。
“我不明白,为何要赌这么样一个人的生死?”丁瞎子问。
小高满意地笑了:“因为这会很有趣。”能让料事如神的丁瞎子问这样的问题,当然值得他骄傲。
“有趣?”丁瞎子咯咯笑起来,笑得很难听,像是牛皮靴踩在木地板上那样令人不安。
“不管赌什么,我相信我都会赢的。”杜子轩用两根手指抚摸着自己另一只手中指的第二个指节,神情慵懒,显然对自己的运气很放心。
只是他偶尔会把目光放在不远处的露白身上,小高和庞故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黑袍人好像永远默不作声,但他身旁已站着四位当世一流高手,他的沉默也就变得令人敬畏起来。
“初新刚刚来到洛阳城,便破获了无头案,逮捕了千面人,后来又在粮仓一役中率众击溃残狼精锐,逼公子自裁,这些事情,在座各位有谁能办到呢?”小高朗声道。
庞故接话道:“他做的事远不止于此,平定宫内的叛乱,还有老一代千金会的覆灭,似乎都和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杜子轩啧声道:“这样厉害的一个人,又怎会轻易地死呢?”
庞故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人总是难逃一死的。”
人类本身是有极限的,永生于人而言,本就是个伪命题。
小高道:“杜兄有所不知,初新已经染上了肆虐洛阳的瘟疫,病发身亡,大概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杜子轩笑道:“他若是好端端活着,定然能影响中原武林的形势,可不巧的是,他偏偏染病了,所以你们才会赌他的生死?”
小高点头道:“正是。”
丁瞎子冷哼道:“可这个叫初新的人现在身在何处呢?倘若他就关在此地某处,生死全凭你们定夺,这赌局又有什么意义呢?”
杜子轩附和道:“丁先生说得对,哪怕他不在这儿,我们见不到他,也不能判断他的生死,又怎知谁胜谁负呢?”
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敏和露白的心却凉了半截。
虽然她们都知道初新身上的病无法再拖下去,可她们都不愿意亲眼见证初新的死。
小高拍了拍手,有两个灰袍人抬着一块长木板翩然而来,木板上似乎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一大块洗得发白的蓝布。
小高指着这块蓝布道:“这上面躺着的就是初新,只是他病得实在太重,这病又是会传染的,所以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此时是死是活。”
庞故补充道:“押注结束之后,我会叫人将蓝布揭开验他的生死,倘若诸位不放心,又不惧染病,大可以亲自探他的鼻息脉搏。”
敏的心沉了下去,露白则乱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小高竟像是有意刺激她们似的补充道:“赌桌上还坐着两位认识初新的人,倘若有人不信他是初新,到时自然可以问她们。”说到这,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敏与露白。
木板上盖着的蓝布似乎还有微弱的起伏。
初新是不是还没死?
可就算没有死,现在的他又能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