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嫁给别人时,你就不再是王家的人。”王之梅的母亲告诉她。
“为什么?”王之梅听不懂,她姓王,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出嫁以后就不再是王家人。
“因为你的孩子不姓王。”她的母亲颇无奈地笑道,抚摸着这个只有八岁的姑娘的小脑瓜。
“那我以后可以嫁给一个姓王的人。”王之梅很聪明,立刻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男女同姓,其生不藩。”母亲说了一句王之梅连字都没有认全的话。
她是南方人,所居之处临河,冬暖夏凉。一到春天,两侧河岸会开满低矮的鲜花,迎风摇曳。
王之梅的母亲很爱那些无名的野花,但她最喜欢的仍是梅花。她们屋舍近旁就有四棵梅树,三棵开白色的梅花,一棵开红色的梅花。
梅花凌霜傲寒,红梅更如赤子之血般鲜艳纯洁。
所以王之梅的母亲说服爱人,为王之梅取名为“之梅”。
王之梅的父亲王十是江湖中有名的刀客,母亲提及时总面带骄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王十回家的次数不多,待在家里的时间不长,但是每次返家总能带来足够王之梅母女享受很久的金银珠宝。王之梅感觉得到,母亲的隐忧来自于这些财富。
她后来也渐渐明白,一个只会杀人的男人,如果总有很多钱花,不是世家公子便是杀人魔头。
王十的父辈祖辈并不富裕。答案显而易见。
杀人的人,难免有一天会被杀的。
印象中,王十很少抱她,更别提为她唱摇篮曲或者讲故事。他做的最多的动作是望着王之梅发怔,就好像想钻进王之梅的头颅里,窥探王之梅的所思所想。
王之梅很害怕。
因为害怕,她很想让父亲赞许,却极少令他如意。
就拿练武这件事举例吧。王十在清醒时从不传授王之梅武功,可一旦沾酒,王十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恨不得把全部刀法和临敌机变的经验都塞进王之梅脑袋。
但是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又怎能学刀学得像模像样呢?王之梅的动作稍一变形,或者仅仅是有寸余的偏差,王十就会用那柄黑刀的刀背砸在王之梅的关节上。
王之梅受不了这样的鞭策,在她心目中理应对她最好的男人却用几乎残忍的方式虐待她,她在王十离家后的连续五十个夜晚做着同一个噩梦,梦见那柄黑刀朝她的后背砸来,只不过这次用的却是刀刃。
终于,在某天,王之梅拒绝再练习刀法,当着王十的面。
王十半是惋惜半是讽刺道:“你的确不适合用刀,姑娘就是不如小子,不能习武。”
然后他就开始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扔下刀,开始打王之梅,当王之梅的母亲上前阻拦时,他还动手扇了爱人几十个耳光。
也许那不满和怨恨早已郁积在他心中,只是欠缺一个合适的借口,一根足够干燥的导火索。
在某些孝道的观念里,女儿是不如儿子的,生女儿的女人是该被逐出家门的。
王十保有理性的时候尚能克制自己,一旦酗酒,恩爱情义便都忘记了,保留的只有原始的、根深蒂固的念头。
那个遍体鳞伤的夜晚以后,王十就离开了她们母女,重新投入江湖,淹没于浪花之中。
此后他回来的次数愈来愈少,随身携带的钱财也大幅缩水。
听母亲说,他都花在了赌和嫖上面。
吃喝嫖赌是四种享乐的方式,它们的危害是由小到大递增的。
王十沾染的恰巧是后三样,而且陷得不浅。
他的刀因此变慢。
王之梅想,如果她的父亲并未堕落,他是不是就不会死?自己是不是就不会恨他?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真的需要什么理由吗?
新的阵已形成,四象使仍然伫立于四角,初新、宇文泰和高欢就像笼中的鸟,和每一根铁栅栏的距离都相仿。
这样的阵他们已使用过很多次,替子先生除去了很多麻烦。
子先生甚至有本账簿,专门记录手下四象八卦使杀死的武林高手。王之梅有幸读过其中几页,她还记得上面的内容。
“灵隽,湘东云中剑,使一柄金丝软剑,生性风流跳脱,开口无遮无拦,于襄阳悦来酒楼出言不逊,先生不悦,逐之。”
后来灵隽不得已逃至北地,误入千金会。
得罪子先生的人,本就很难有什么好下场,驱逐已算是极温柔的惩罚了。
“张德翼,川中五虎之首,据传是魏晋时蜀国五虎上将张飞后人,鲁莽急躁,当街挑衅青龙使,三日后被折断右臂右腿,打断四根肋骨,养病未出。”
王之梅记得张德翼,“川中五虎”总爱吹嘘自己武功相貌人品于五人之中排第一,张德翼也不例外,可惜他对自己没有太清醒的认知,对江湖的解读也过分天真了。
幸好他只得罪了青龙使,伤筋动骨而已。
“田然、朱任、李喜,星盟刺客,刺杀术闻名黑道,三人性格不详,爱好不详,容貌不详,有行刺先生之意图。”
后来,“容貌不详”被划去,在“意图”之后,有人添上了几笔:“田然归家途中,手筋脚筋皆被挑断,抛于护城河中;朱任四肢被斩,耳目口鼻皆塞糠,弃于茅厕;李喜脑袋搬家,悬于村头枯木枝上。”
这些当然都是四象八卦使的杰作。
李喜的脑袋,就是由她活生生拧下来的。
王之梅清楚,子先生向来赏罚分明,眼前三人可能很快也会成为账簿上的墨点。在那之前,她还有问题要问。
王之梅问:“我的父亲究竟是怎样死的?”
一击不中,初新正打算暂避锋芒,回答道:“是蜂后。”
“蜂后?”王之梅道。
“你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个很可怕的职业杀手,喜欢穿一身蓝色的衣衫,可惜现在,他的刺已断。”初新道。
“为什么?”
“因为我将他的手砍了下来。”初新说。
“你将蜂后的手砍了下来?”王之梅问。
“他的手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一剑便能斩下。”初新淡淡道。
不论什么人的手臂,都经不起“七月”一斩的。
王之梅深吸了一口气,不无哀婉道:“我终于明白子先生为何如此看重你了。”
青龙使此刻也接话道:“我们四人追了蜂后很久,不仅没抓住他,玄武使的左臂还被他的毒针扎伤了,我只能替他将那条手臂斩断。”
初新笑道:“那只不过因为他想要杀我,所以我不必费心费力去算计他,他自然会送上门来。而你们却是要杀他,难免会吃他蜂刺的亏。”
青龙使品味着这句话中的道理,点头称是。
杀人的人,有时反倒不如被杀者轻松的。
“今日只要你跟我们走,我们不必杀人,你们也不必被杀。”王之梅劝道。
“我?”初新苦笑着竖起拇指指了指自己,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许多人争抢的对象。
他以前盼着自己成名,现在却无比讨厌这种感觉。他发现伴随名气一同来的,还有数不尽的麻烦。
“八卦使多已折损,子先生下的这盘大棋需要你这样的棋子。”青龙使道。
“棋子?替他散播疫病,替他杀人的棋子吗?”初新愤怒地质问道。
他讨厌视人命如草芥者,憎恨子先生这样的恶魔。
“立场不同而已,当你站在他的位置、他的高度去思考盘算的时候,你会理解他的。”青龙使眼中满怀崇敬地说道。
“他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你们如此摇尾巴表忠心?”初新冷笑着讥讽道。在他看来,武功高强的四象使不过是子先生的四条狗而已,某种程度上,连狗都不如。
“你随我们去,你就会明白。”青龙使并未表现出愠怒之色,他的养气功夫一向做得很好。
“我若是不肯呢?”初新道。
“那你们就将被困死在四象阵中。”青龙使皮笑肉不笑地翘起嘴角。
在他话音未落之时,宇文泰攻向了王之梅。
宇文泰虽然充当了先锋的角色,但他并没有挑实力最为强筋的青龙使下手,而是选择了王之梅。他瞧出王之梅是四人之中功夫最差劲的,他有把握牵动至少一人回援,这么一来,高欢和初新便会有突破的机会。
这一击他酝酿了很久,王之梅说话的语速语调,脸上的肌肉起伏变化都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他相信自己挑选的时机天衣无缝,恰巧自己的身体达到巅峰状态,恰巧王之梅陷入关于父亲的情感漩涡。
可王之梅仍然避开了宇文泰的剑。
宇文泰很讶异,因为他断定王之梅仍沉浸在某些思绪中,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但她偏偏像鬼使神差般往左挪了丈余,身法诡谲,令人咋舌。
当他的剑触碰到王之梅身侧坚硬如钢的空气时,他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原来四象使的真力已隔空贯通为圆,流转不息,就算一人有破绽,另外三人也能以操控真力的方式弥补疏漏。当其中某人真力不继时,又能由另外三人处汲取。
攻其一角的办法根本行不通,只要他们仍分居四方,他们便可立于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