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猩红色,年轻的力量。
高岚感受着那柄青铜剑散发的力量,如风般无拘无束,又如磐石般坚定不移。
在这个时代,谁还会用如此复古的剑?
高岚听说洛阳新来一名江南的剑客,使的是一柄青铜剑,初到便破解了千面人犯下的无头案,粉碎了杀手联盟残狼的阴谋,甚至和千金会的陨落也有干系。
是他吗?他为什么又会披挂一身一模一样的红袍?
他就好像是红袍人在水中的倒影,当然,换种说法就是,红袍人就好像他在水中的倒影。
不知为何,高岚收回了手上的劲力,剑如流星般回到剑鞘。
让他惊讶的是,在他收回劲力的一刻,青铜剑上的剑气也无影无踪。
他此刻忽然意识到自己同眼前人的差距绝不仅咫尺而已。
红袍人似乎看了那柄青铜剑一眼,在阴影中的嘴唇开合,发出了低沉的语言:“是你。”
手持青铜剑的人回答:“是我。你想不到?”
红袍人压低了帽兜,加深了脸上覆盖着的黑影,道:“想不到。”
“你自然更想不到,我会身披红袍出现在你面前。”
“确实,”红袍人说,“我将他安置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一个正常人都不愿意去的地方。”
“那地方可怕极了,别说正常人,就算是疯子,可能也未必愿意去的。”握青铜剑的男人叹息道。
“你是如何找见他的?”红袍人问。他问得很诚恳,因为他确实想不到原因,这是他无法解答的问题。
“因为我是非去不可的那种人。”握青铜剑的人声音里闪过一丝悲哀,但被他很快很好地掩饰掉了。他似乎并没有因此苦恼,他只在乎那些可贵的过去和记忆——除了剑,他唯一能紧抓的东西,它们将随着他生命的寂灭而消逝。
“你居然是个病患。”红袍人略带感慨地说。
“巧吗?世上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巧合,”握青铜剑的男人淡淡道,“可将这些巧合一丝一毫拆开来,你又会发现一件无法更改的事情。”
红袍人不想问这个问题,因为他不想被对手牵动节奏,可他实在想知道答案。他到底还是问道:“什么事情?”
“错误的事情是不长久的,就算没有我这个人,就算你杀了老头子,就算疫病没有发生,你还是会被世界上的某个人所阻止。”握青铜剑的人微笑着,仿佛这是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起码他是这么坚定地认为的。
高岚在旁,满是愕然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他听不懂多少,他只觉得同样的红袍,却能使这两个人散发出截然不同的气息,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你是高岚,对吗?”握青铜剑的人问。
高岚点了点头。
“你没有杀过人?”
高岚摇头否认。他杀过人,他自认为杀的全都是恶人,直至今日此刻,他的剑刺入儒生胸膛。他说:“我虽然杀过人,可我的剑锋从来没有指向过朋友。”
“所以你有愧,你恨他,你想毁灭他。”
“是。”高岚承认。刚才的一击他确实倾尽了全力。
“若是如此,就正中他的下怀了。”握青铜剑的人冷静地说道。
高岚不懂,这句话本就不会有多少人懂。
红袍人淡淡回复:“你已知道了。”
握青铜剑的人不予理睬,仍在和高岚说话。他说:“罪业本空由心造,心若亡时罪亦无。无心便无法造罪,纵然有罪,也是无心之罪。”
高岚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他的双拳捏得也并没有那么用力了,可他的胸膛内还是有火在烧,整条巷道仿佛被鲜血染红,滴着腥臭的液体。
与自己和解向来是很难的。
“别让愤怒吞噬了自己。”
高岚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他的双眼仍紧盯着窄巷中这两个穿红袍的人。
浸泡世界的红色好像在消退崩坏,重新显出原本的模样。他不知道,是他自己发红的双眼已逐渐恢复了正常。
握青铜剑的人好像松了一口气,缓缓道:“你是个君子,真正的君子,所以我想拜托你做一件事情。”
高岚道:“但说无妨。”
“一家酒馆此刻一定很危险,我想拜托你帮我照顾好我的几位朋友,这里就交给我吧。”
握青铜剑的人怕高岚为难迟疑,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高岚却已点头:“我会尽力的。”
他这样的人要交朋友实在太容易,他也太容易为朋友奉献一切,就算他的朋友并没有为他付出同等的热情和努力,他也会在心里说服自己:他们有苦衷而已。
高岚已走出了窄巷,他明白自己肩上扛着更重要的责任,他和这个手握青铜剑的古怪男人是第一次碰见,可他却已完全信任对方。
“他这样的年轻人,太容易吃亏了。”红袍人说。他嘶哑低沉的言语之中夹杂着惋惜的语气。
“有他这样的年轻人,江湖才能永远年轻。”握青铜剑的人眼中却闪动着光芒。他了解勇敢、信任、友情的珍贵,了解高岚这样的人是多么可爱。
“你们好像是第一次遇到,为何你敢相信他,他敢相信你?”红袍人问。
握青铜剑的人笑了笑:“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这道理大概你不懂。”
沮丧颓废的人,吸引到的往往还是沮丧颓废的人;乐观积极的人,吸引到的往往也同样是乐观积极的人。
容易信任别人的人,往往也容易被人信任。
“我的确不懂,或许世上除我以外,再没有这样的人。”红袍人自嘲着笑道,笑到后来,竟似在哭。
“就算有,也很少,很难遇到。”
“你懂?”红袍人问。
握青铜剑者微微点了点头。
“不,你不懂,你不会明白我的痛苦。”红袍人开始歇斯底里,一拳朝身侧砸去,墙面竟然被砸出一个洞来。
握青铜剑者不为所动,他依旧保持着那种独有的镇定:“我是个快要死的人,我何必骗你?”
红袍人像婴儿停止了哭闹般突然缄默,他似乎也回到了原始那种平静冷淡的状态,问道:“你是来替他做说客的?”
握青铜剑者颔首道:“老头子深知这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拜托我,让我来阻止你。”
红袍人问:“他的人呢?”
握青铜剑者不语,指了指天,指了指地,指了指红袍人,指了指自己。
红袍人的脚边竟多了一块泪迹。
握青铜剑者长叹道:“他对你有深厚的期望和感情,所以才在对决中一招分神,败于你手;你虽然恨他,却对他有恻隐之心,才不忍杀他,将他丢在那间满是病患的屋子里自生自灭。大概这便是因果。”
“什么因?什么果?”红袍人问。
“人的情感欲望是因,你的失败是果。”
红袍人的瞳孔在帽兜的阴影里急剧收缩,旋即又恢复正常,他确信他的对手不曾察觉,因为有一双夜眼的人并不多。
“你是我的手下败将。”红袍人说。
“是,可凡事从来没有绝对。”
输赢胜负,有时并没有那么遥远。
强未必压弱,弱可以吞强,决定二者的可能仅仅是心境的微妙变化,或者是信心和勇气的有无而已。
夜晚毕竟才刚刚降临。天上已有点点星亮。
一家酒馆在一时的吵闹以后再次安静下来。撕破脸皮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可带来的后果却是难以设想的。
有些人不慕名利、不拘小节,也许并不会因为别人揭短而生气,有些人视颜面尊严为性命,戳其痛处如同触龙之逆鳞。
还有些人,他们不能活在阳光底下。
扯这种人身上的遮羞布时,你必须得再三斟酌,谨慎而小心,一旦他们因你的言语赤裸示众,他们一定会竭尽报复之能事,笑里藏刀,袖中隐剑,直到将你摧毁为止。
鸦雀无声。
酒馆里的人都在默默盘算着等待所付出的成本,猜测高岚等人活着回来的概率。
角落里却有不小的声响,有人大口嚼着肉,啜饮着酒,连拿放酒杯都能惊扰他人的神经。
“你们俩可真吵。”拐子李嘴碎道。
角落里坐着的,一个上身僵硬扭曲,背着三把剑,喝酒夹菜都得两手并用,另一个则除了动筷子碰碗,手都不离开他的剑。
敏总觉得自己在某个人的描述里听闻过这两个人,可来酒馆中和她交谈过的人实在太多,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露白轻轻发出了一声惊呼,她屏住呼吸,凑到敏耳边道:“千金会,庞故,小高。”
敏这才记起,初新曾提起过这么样两个奇怪的剑客。
小高收起了端详剑时那种暧昧的目光,转头对拐子李道:“铁脚难道还要镶金?”
拐子李怔住。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也许不懂是装出来的,可他的好奇却无法伪装。
他好奇这两个人的身份。
“这话是什么意思?”拐子李冷冷道。
“字面上的意思。”小高突然起身,来到拐子李身前。
拐子李刚想问什么的时候,青光一闪,他那条还没来得及残废的腿就和他的身体永远分离了。
他甚至没能仔细观察小高嘴角那抹诡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