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新是一个人去收容病患的屋子的。
他再三要求舒不诚同去,舒不诚都拒绝了。
“你明明很想她,对吗?”初新问。
“想,但想和想见却是两码事。”舒不诚说。
“两码事?”初新不懂,当他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他可以翻过十座高山,跨越十条大江去见那个人。
“我想她,可她对不起我,”舒不诚无奈地说道,“我们中间有一百步的距离,我的想念让我走完了九十九步,剩下的一步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再走的。”
“为什么?”
“因为那一步得留给我所剩无几的自尊心。”舒不诚苦笑。
这种感受,只有被爱捉弄得遍体鳞伤的人才能体会。
更可悲的是,还有些人跨越了最后的那一步,交出了自尊,却还是换不到真心。
木门摇摇欲坠,守卫昏昏若睡,同之前初见时无异。门口的树木恣意生长,婆娑的树影在初新脚下晃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本该是万物蓬勃的时节,洛阳却一片死寂。
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身体的反应已越来越强烈,偶尔难受起来时,胸膛像爬满了一千只蚂蚁,小腹内似有烈焰在烧灼。昨晚喝西北风的时候,初新已经狠下心咬下了自己十个指头的指甲,以免睡着以后克制不住挠破皮肤。
他大概可以确定自己已成了新的病患。
他早就抱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此番确认并未影响他的心情,倒是让他轻松了很多。
死亡的恐惧之一是突如其来,对于某些人而言,若能预知死期,死亡带来的慌乱将会小得多。
他告诉守卫,自己是个病患,守卫不仅没有阻拦他,还特意朝后退了两三步,留出安全的距离。在她们看来,除了疯子和傻子,没有正常人会主动进到里面。
木门一推便开了,屋子里暗无天日,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发霉味道。
初新捂住了鼻子,缩着脚步往前探,很快,脚尖就莽撞地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
他俯下身子去察看。
他觉得自己不如不看。
地上是一具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衣衫残破,残破的衣衫缝隙间露出的皮肤都是渗着血、流着脓的。他的头发干枯杂乱,几束发丝粘在了一块儿,积着油腻。裸露的头皮能暴露更多的讯息,凹陷的脑壳将他的脸挤压成了诡异的模样,眼球从他的眼眶里弹出。
可初新偏偏认得他。
他有个很明显的特征:胡子极长,而且扎了两个辫子。
躺在地上的这个死人竟然是摘星居士。
“摘星居士并没有得病。”初新自言自语道。
他继续往前走去。
屋子很大,有很多隔间,每一间都有痛苦无力的呻吟声。
这里的人没有得到照顾,而是被抛弃,在等死。
初新路过一个隔间,便会仔细地观察其中每个人的样貌,对照舒不诚对他妻子的描述。
当打开门,隔间里几十双疲惫的眼睛便会敏锐地盯住他,仿佛是地狱的欢迎仪式。
才看了三个隔间,他已有些不忍再看下去。
病人们的眼睛只在门开时闪烁片刻,其余时间便绝望地向上翻着。
这群了无生气、几近寂灭的人如何在鹿尾巷生龙活虎地宴饮狂欢?
他们连爬出屋子都办不到。
三个隔间的人在他看来已没有任何区别,不过是还活着的群鬼而已。
第四个隔间比较窄小,只有六个人。
当他打开第四个隔间时,他的惊讶却完全不亚于脚尖触到摘星居士的尸体。
他发现脚边斜倚着一个人,穿着宽大袖袍的衣服,喘着粗气,满脸血污。
这个人的胡子只扎了一个辫子。
“逐日前辈?”初新惊呼道。
逐日艰难地抬了抬眼皮,似在确认声音的来源与身份。
初新慌忙将逐日居士的身子摆正,刚想和他搭话时,初新却发现了一件令他毛骨悚然的事情。
他猛然想起自己在进门时没有得到任何病患的瞩目。
他们就好像被某种默契牵绊了一样,竟无一人看他一眼。
当一个表演者太入戏以后,他的表演反倒会变得不自然。
“七月”向后一横,登时就撞上了三个人的鼻子,向左一扫,又有个人的脸颊上多了道红印,往后一托,剑柄就戳中了另一人的穴道,戳麻了那人的左手。
他们倒下,却又用极快的速度空翻而起,身手敏捷利落。
“你们倒有点穿黑袍的样子。”初新笑道。
他们身上没有穿黑袍,穿的是破烂不堪的衣服,初新话里的意思,懂的人自然懂。
这五人又开始了行动。一人向初新直直撞来,一人抄起板凳朝初新砸去,一人封住了初新向左的去路,一人封住了初新向右的去路,最后一人则高高跃起,五指成爪,朝初新的天灵盖攻来。
除了钻进地底下,初新好像只有后退一条路可选。
初新在后退,他退得并不快,不是因为身后有逐日居士,而是由于要招架这五个人的攻势并不轻松,他没有余力给他的腿。
他忽然找到了破绽。
这五个人就连露出破绽也是那样的默契。
可那毕竟是破绽,初新没来得及思考,已刺出五剑。
左右两个人的小腿中剑,扑通跪倒在地。
板凳被劈断,向初新撞来的那人被轻轻一拨偏离了方向,脑袋和墙壁较了较高低。
至于自上而下攻来的五指,中指最上面的指节直接被削去。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初新收剑回鞘。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后背上却挨了重重一击,他难以阻遏向前扑倒的势头,整个人砸在了房间里的一张床上,木板被他压得稀碎。
他缓过神来发现,逐日居士竟缓步朝自己走来。
“前辈难道和他们是一路人?”他苦笑。他嘴角已挂着鲜血。子午谷三居士的袖袍功夫确实到了化软为硬的神奇地步。
“你说的是哪个前辈?”“逐日”说话了。
初新此时才发现,这个人根本不是逐日,而是摘星。脸上的血污能遮盖面庞,辫子的个数能够改变,声音不加训练却是很难更易的。
初新轻啐了一口,冷冷道:“阁下的人品的确不足以担当逐日之名。”
摘星冷笑道:“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劝你少说几句话。”
初新咳着血,却还是朗声大笑起来,反问:“内伤?”他唇齿间皆是血腥味,显然内伤极重,血已堵满喉头,可他这样一装模作样,摘星的步子反倒慢了下来。
“怎么走得这么慢呢?”初新讥讽道,“难不成我受了那么重的内伤以后还能对你构成威胁?”
摘星一脸森然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在怕什么?
无非也是怕初新耍阴谋诡计罢了。
他长于此道,所以潜意识里认为别人也该是如此。
其实初新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他虚弱得已经连剑都不太握得住了。
“你的两位师兄都是因你而死,是吗?”初新还有一张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的嘴里好像总是能蹦跶出一些让人扫兴懊恼的话语。
摘星揪住了躺在地上的某个人的衣襟,轻轻松松地提起了还在呻吟痛苦的躯体,随手朝初新掷来。初新没有躲闪,也没有伸手阻挡,仿佛在迎接这一次试探。
他知道摘星上钩了。
摘星若是直接冲向他,他拔剑的动作比摘星迟缓,内伤严重,必死无疑,可摘星如果以这种谨慎的方式打探初新的虚实,初新反倒得到了机会。
三者的视线于此刻重叠,初新看不见摘星,摘星也同样看不见初新。
初新已闪电般起身,拔剑。
没有人能形容他拔剑的速度,没有人能夸饰“七月”出鞘的力量,这柄青铜剑之上仿佛寄宿了诸天神魔的祝福和诅咒。
当初新重新出现在摘星的眼中时,摘星的袖袍已来不及挥动。
他的右臂连同长长的袖管一同离开了他的身体,落在地上,发出梅花般的声响。
他的长胡子绑起的辫子也因这一刀而零散,说实话,如果摘星、揽月、逐日三人解散胡子上的辫子,不发出任何声音,外人根本很难分辨他们谁是谁。
摘星重重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的伤口涌出鲜血。
初新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静默地离开了这间屋室。
昨天夜里,他们师兄弟三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初新不愿去深究,因为他明白那发生的事情绝不会好。他不想听悲伤的故事。
世间悲伤的事已够多了。
屋子里重归黑暗寂静,有脚步声响起,格外刺耳。
摘星的血已止住。
每个出生入死的江湖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止血方法,也许是敷药,也许是点穴。
他很疲惫,看起来很显老。
他忽然说道:“我没能杀死他。”
黑暗中有人回答:“我知道。”
摘星继续道:“他是个很难缠的对手。”
黑暗里的声音:“所以我才会让你来杀他。”
摘星苦笑:“想不到你竟如此看得起我。”
黑暗中有讥诮的笑意:“不,我是打算借他的手把你除掉,因为你这个人实在不值得你开出的价码。”
摘星感到惊恐。
他发现自己身陷黑暗之中。
黑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