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的呼吸停止时,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阿青问。
“是这样的吧。”初新做了个鬼脸,却发现阿青并没有笑。
他对于自己无法逗笑阿青的举动,总难免感到有些懊恼。
他也不明白阿青为什么总喜欢研究生死之类的问题,他总觉得那些问题还太遥远。
“人死时,肯定要走一段长长的路,路边生着花草树木,看不到路的尽头,因为那头全是光芒。”阿青幻想着。
“光芒之后呢?”初新问。他显然认为阿青说的是无稽之谈,可他愿意陪阿青想下去,愿意去问问阿青是怎么想的。
“光芒之后......”阿青转过头望着他,她的脸变得模糊,又变得清晰。
阿青好像不是阿青,或许是晴,或许是露白。
初新从梦中惊醒。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一家酒馆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他只记得自己的手里沾满鲜血,只记得再冬因慌乱而涣散的瞳孔。
杀人的滋味真的很好吗?
生命由指尖流逝的感觉,不似风般轻柔洒脱,却像铅块般沉重。
那些杀人太多的人,往往都已麻痹,麻痹得不能体会平凡而鲜活的快乐。
只有变得麻痹,他们才能苟活下去。因为一旦他们还有正常人的情感,在夺走别人生命的时候,就同样会变得苍老、疲累、不堪一击。
红袍人准备离开时,留下了一句话。
“我不会杀你,一个心已死的人,没有杀的必要。”
他拖着残破血腥的长袍,走出三步时,初新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
“是你,对吗?”初新手上并没有用劲。确切的说,他根本使不上劲。
红袍人根本没有回答初新的问题。
他静默地走入夜中,仿佛从未来过。可他带来的杀戮和绝望,却已实实在在地印刻于黑暗,印刻于亡者和未亡者的心头。
回忆在这里间断。
初新抬起头,敏正坐在他对面。
“你的手和你的剑都沾血了。”敏说。
初新只瞧了她一眼,旋即又低下了头。
“昨晚发生了什么?”敏问道。
她问得很轻,可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并不能掩盖她的好奇心。
女人天生是好奇的动物。
“我杀了人。”初新挣扎着说出这番话,像是惩罚,也像是解脱。
“你杀了人?”
“算是。”
“算是”的意思就是,可以称作是,也可以称作不是。初新在潜意识里并不想承认自己杀了人,事实上,再冬的死于他而言完全是好心帮倒忙。
可有一样过去是无法更改的:给再冬带去致命一击的是他的剑,是他的“七月”。
“七月”原本是把温柔的青铜剑,从未见血。
剑一旦沾血,从前的所有仁慈与宽恕就都会被残忍吞噬,无可逆转。
就像人一样。
一个好人,一生只行善事,只要作恶一次,他就不能再称作“好人”。
人和剑的悲哀都在于此。
“只是杀了人而已,”敏安慰道,“这世上该死的人有那么多。”
初新摇摇头道:“那个人并不该死。”
“谁?”
“再冬。”
敏难得显出了惊讶之色:“神行无迹?”
“是他,”初新道,“神行无迹。”
敏重新掩藏了她的情绪,道:“你可以借此成名了,你一直想在江湖中成名的。”
初新笑了笑。
他觉得很讽刺。
“我绝不想用这种方式成名的。”他说。
“你以为还有其他的法子?”敏反问道。
确实,似乎只有这一种法子。
后人超越前人,后人取代前人。
而取代的过程往往伴随着死亡。
“整件事并不如你所想。”初新叹道。
他将遭遇红袍人的经过告诉了敏。
“我说呢,”敏弯了弯嘴角,“你的轻功怎么会练到踏雪无痕的地步呢?”
“这不好笑。”初新捕捉到了敏的笑意,仓促地打断道。
敏并未轻易收起笑意,继续道:“你怀疑那个红袍人就是达摩?”
“他俩简直一模一样,”初新说,“只有一点不同。”
“是什么?”
“出手时流露出来的那种感觉。”
他一边说,一边回忆着昨夜红袍人几次诡异的出招。
“感觉?”
“我从未见过达摩出手,可我面对面与他对峙过,”初新说,“他身上没有丝毫杀气。”
“昨晚的红袍人呢?”
初新的神情变得凝重:“他很危险,非常危险,无论在什么位置,以何种方式瞧他,他好像都能带来不祥和厄运。”
“有些人可以掩盖身上的杀气,甚至藏得相当好,”敏说,“或许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那将会更加棘手。”初新沉吟道。
一个本就万人敬仰的佛教领袖,夜晚偷偷干着杀人的勾当,没多少人会相信这种怪谈的。
达摩的身份将是他最好的伪装。
“你说,他算准了你会出手,才刻意放慢了身形,卖了个破绽?”敏忽然问道。
“我不能确定,可十有八九是这样的,”初新双手捂住脑袋,将额前的刘海往后缓慢地梳理了一次,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余力未绝,身法却慢了,显然是在引诱我出剑。”
“这么看来,对手确实可怕得很。他好像能算准别人的下一步行动,精确无误。”敏并没有露出恐惧的神色,她对于任何事的回应都几近淡漠。
这是一种很好的自我保护。
“我打算去见他。”初新突然道。
“谁?”
“达摩。”
“你明知道他可能是凶手,还要去?”敏并不看好初新的这个念头。
“是的。”
“就这副样子去?”
“对。”
敏叹了口气道:“你以前好像总是能战胜比你强大的对手。”
初新静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确实击败过很多武功高于他的人。
“我的运气不错。”他谦虚地说。
“那不仅是因为运气好,绝不是,”敏否定道,“是因为你的理智。”
高手相争,即使是风向风速、逆光背光这种微不足道的细节,都有可能决定胜负。
谁能在最短暂的瞬间作出最合理的反应,往往胜利的天平就会向那一方倾斜,这是初新在数百次生死挣扎后得到的经验。
从这一点上讲,他确实足够理智。
“此刻的你,并不理智。”敏继续道。
初新没有回应她的质疑。
“如果你足够理智,就不会想着去和达摩当面对质,因为无论他是不是红袍人,他都不会承认。”敏说得很慢,也很合理。
她向来将理智放在首位。
“正因为我足够理智,我才会去找他。”初新终于开口道。
敏并不能领会他的意思。
“既然昨夜他没有杀我,今天就更不会对我动手,我安全得很,此其一。”初新说。
“也许他改主意了呢?”
“要杀我于他而言并不是难事,”初新道,“我去找他,他来找我,我都躲不掉。”
他说的当然是实话。
敏妥协了:“好吧,你说得不错。”
“我听说,要和朋友保持亲密,但要更接近你的敌人,这样能让一个人保持警惕,”初新说,“如果我想了解红袍人,找到红袍人,我就必须再去见达摩。”
敏说:“他们也许并不是同一个人。”
初新认同这一看法,但他有他自己的考量:“可他们太像了。”
世界上总有各式各样的巧合,人间最大的巧合便是没有巧合。
世间万物本一,牵一发可动全身。
阳光温暖而甜美。
午后适合发梦。
很少有午睡时做梦的人,也许时间太短,也许梦之精灵来去仓促。
洛阳城在打盹儿,永宁寺的诵经声也变得和缓而低沉。
一列人正从初新眼皮底下经过。
他们平凡普通,就像千百年来生活于此的千百万人那样。
初新当然不会对这样的一列人多作留意。
他们拐进了一处偏僻的巷子,由身体各处摸出了一样物什,有些在衣袖里,有些则放在斗笠中。
黑袍。
他们迅速披上黑袍,遮盖了能够泄露身份的任何信息,变得整齐划一。
他们朝不同方向散去,就像农人家里发现的那十二只老鼠。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尾巴,不必担心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