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也许快入梅了。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这是属于江左之地的浪漫。
洛城并无这般好光景。
疲倦而兴奋的酒客还在谈论时事,板着脸的女主人冰山般静静地立在柜台边上。
河阴之变后,洛阳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又好像还是老样子。
繁华,热闹,永不落幕。
人心惶惶归人心惶惶,醉生梦死管醉生梦死,二者本就不怎么矛盾。
只有一个人是个例外。
他沉默,常常连日一语不发,只盯着面前的酒碗,一口也不喝。
酒客们都认识他,偶尔还会取笑他。
只要他不露出腰间的青铜剑的话。
他像是稻田中插着的稻草人,只能起到惊扰麻雀的微小作用。
“尔朱荣回了晋阳,估计是不敢待在这里。”有个酒客小声和同伴议论着。
“他杀了那么多人,民愤太大,据说星盟的刺客要对他动手,”他的同伴说,“当然,只是听说。”
“边境守将叛逃,南梁居然没有趁机发难?”
“也许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酒客说话时,煞有介事地将手支在嘴边,眼角余光瞥见有个佩长剑的人风一般走进了一家酒馆,和柜台边上的女主人打了个招呼,坐在了安静的“稻草人”面前。
“昨天的酒?”佩长剑者问。
“稻草人”点了点头,双唇开合了一下。
稻草是不会说话的。
佩长剑者苦笑,伸手将酒碗里的酒洒在了地上。
“一连十几天,天天都是这副样子,你究竟是怎么了?”佩长剑者问。
“没什么,”“稻草人”终于开口道,“只是有些东西想不明白罢了。”
他的声音干哑变形,大概是因为他的喉咙很久没有触碰过干净的水了。
佩长剑者叹了口气,道:“这世间除了生死,没别的太重要的事情。”
“是吗?”“稻草人”不知是在反问,还是在随口附和。
“你应该能想通的,连我这么笨的人都能想通。”佩长剑者道。
有些东西,是不是笨的人想通了,聪明人就一定能想通呢?
“稻草人”的面容枯槁,笑起来的样子也干瘦难看。他不愿佩长剑者再为他担心下去,便问道:“你哥哥留下的那些产业,你打算怎么办?”
佩长剑者乐意看“稻草人”多说些话,他自己的兴致也不由高了:“他的地产,我托人照看着,醉仙楼却是只能卖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因为我不喜欢那里,也没空接替大哥经营。”
“稻草人”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忽然问道:“你接下来准备去干嘛?”
佩长剑者默然一笑,道:“我打算去永宁寺,帮二哥把生前未译的经书翻抄成汉文。”
“稻草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真的假的?”
佩长剑者回答:“是真的。”
“你看得懂梵文,听得懂天竺语?”
“一点点而已,但我肯学。”
佩长剑者的笑容总是那样诚恳,不自欺,也不欺人。
凡事,只要肯去努力做,一定能够做好,这或许是句假话,却值得相信。
“我佩服你。”“稻草人”忽然说。
佩长剑者愣了愣,旋即说道:“这个选择没那么难,只是求心安。”
“能心安的人,总是值得钦佩的。”
城南,醉仙楼。
昔日豪奢不见,门可罗雀,楼内只有百无聊赖、渴望离开的女人。
她们曾经是舞台中央的焦点,此刻却只能被动地等待浪潮的退去。
初新已走了不少路,来到醉仙楼前。
得到了宋云的鼓舞,他已不再是田畴里毫无生气的稻草人。他在尝试重新拥抱庸俗的市井生活。走路是一种极好的恢复方式,能让他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重返佳境。
小萍在醉仙楼前,不知是刻意,还是巧合。
她的样子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脸上的脂粉少了,嘴唇的红色似也淡了。
在初新看来,她像极了一个谜语,谜面难懂,谜底难猜。
她为何会出现在楼梯边上,为何要用雾一般的目光看着自己和宋允?
今天,往常一面难求的她又为何会在街边抛头露面?
更让初新感到疑惑的是,没有一个男人上前搭讪。或许一样事物的价值并不在它本身,而在于它对自己的珍视和藏匿。
当它变得唾手可得时,它反倒失却了它最宝贵的因素。
“我听说你最近一直窝在酒馆里。”小萍在初新走近时说道。
初新怔住。他想不到小萍会主动开口同他说话,更想不到她会关心自己的近况。
“我只是觉得,外面的世界有些陌生。”他说。
他说的是实话,任何人在内心动摇时,都会觉得世界变了样,变得完全不认识。
“那怎么又出来了?”
“我想通了。”初新淡淡回答道。
想通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小萍的神情变得很奇怪,就好像笼了一层初夏的雨雾。
她究竟有怎样的过去,又将迎来怎样的未来?
初新忽然问:“醉仙楼倒了,你以后该怎么办?”
小萍新月般的眉眼弯了弯,嗔道:“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少管别人的闲事。”
初新苦笑。明明是她先来招惹自己的,话说到最后却好像是自己先去招惹的她。
他好像从来都不了解女人。
女人永远有办法让男人承担所有责任和过错,不论那个男人在她怀里徜徉了多久,说了多少真话和假话,不论他们的世界有多么相似,或多么不同。
初新只能赠一句“珍重”,继续往前走。
“你真的连一点良心都没有呢。”小萍的叹息从初新身后传来,格外刺耳。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没良心,甚至吃不准小萍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他还是回了头。
小萍凝视着他,轻声道:“有人为你违反了千金会的规矩,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你倒好,不仅没任何救她的动作,就连半点挂念都不曾有吗?”
初新眨巴着眼睛,一时竟无言。
等他回过神,才问道:“你怎么知道千金会的事情?那个人又是谁?”
小萍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是青木楼的人?”初新翻阅遍了脑海中的线索,得到了这个猜测。
从小萍深潭般的目光里,他找不见答案。
小萍好像很喜欢享受男人热切而渴望的视线。她乐意让男人探求关于她的所思所想,却从不愿意流露分毫自我。
看着如热锅上蚂蚁的初新,她的嘴角竟然弯成了微妙的弧度。
“你还不算太笨。”她说。像在施舍。
“那个人是谁?”初新问。
小萍故作失望地摇摇头:“你也算不得太聪明。”她顿了顿,紧接着问道:“你是不是很多天没有见过露白了?”
初新猛地想起,自己在一家酒馆的这些时日里,一次也没见过露白。
她好像自河阴之变后就消失了。
“她去哪了?”
“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和你说这番话了。”
小萍的回答,初新听不懂。他只能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小萍凑到他耳边幽幽地说道:“因为我要折磨你。”
初新又愣住了。
“你一定会去找她,却又很难找见她,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她继续说。
初新看着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不由地想念孩提时光,闷湿的梅雨,打闹的伙伴,没有顾忌,没有烦恼。
此刻的他却像被千万根线牵引着,失却了自我。
世事无常,一阵风浪过去,往往伴随着下一阵风浪来袭。
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初新,重又缄默、沉闷起来。洛阳的街巷曲折幽长,某些偏僻的巷子里弥漫着发酵的腐臭味,来自于几只死老鼠。
他并未注意到这些死去的肮脏魂灵,就如同其他洛阳城中居住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