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的春天。
洛阳,城郊。
旅人行色匆匆,郊外非久留之地。
马贼猖獗,无人能管,无人敢管。
虎贲军和羽林军忙着被皇都之中的权贵呼来喝去,一时为宦官鹰犬,一时为后妃爪牙,并无闲心去对付马贼。
要知道,宫墙中那些根本不懂武功的妇人和阉党远比凶悍的马贼难对付。
马贼头子是个叫“胡子瘤”的人。
据说他的脸颊上长着浓密粗糙的胡子,爬遍了几乎所有能生毛孔的角落,在暴露不多的皮肤上,还挂着一颗肉瘤。
之所以说“据说”,是因为见过他面目的人都已死了。
晚春烦躁,马贼兴致却很高。百十来号人下山,抢得了不少财宝粮食,还掳走了几个很好看的姑娘。
当他们的马儿欢快地奔跑时,他们并未注意到,有个奇怪的少年混入了马队,悄悄地跟在队伍最末尾,一声不吭地跟着马贼回到了北邙山中。
邙山多陵墓,也多石室。
将哪个曾经风光无限的皇帝的陵墓掏空,一间宽敞舒适的石室便成型了。
胡子瘤和马贼们就在石室中欢饮,庆贺今日的胜利。
按照惯例,财富要平分,胡子瘤也不例外。
他们信奉“均贫富”的条约,却只均一百人的贫富,被劫者的生死命途则是另一回事。
不少思维活络的马贼眼珠子已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女人该怎么办呢?
财富可以平分,但女人不可以。
可以共享的女人,有时不能算女人。
如果要分给其中几个人,那这几个人必然得是能服众的。
“金钱豹”喜欢金钱,更喜欢女人,他用的刀很重,刀法却犀利迅捷,每次劫掠必冲锋在前,身先士卒。
他够不够服众?
“竹叶青”智计无双,算无遗策,每回行动的安排,出击的时机,逃跑的路线皆出自他手。
他能不能算服众?
胡子瘤要考虑的问题不算少。作为领袖,要思索的东西绝不会少。
当然,他自己肯定也想占一份。他早就掂量过了姑娘们的姿色,有一人堪称“倾城”。
他要便要最好的,不然做这个天杀的马贼头子做什么?
可当他要发话时,有个少年却直挺挺地从饮酒作乐的人群中走出来。
大家都不认识他,因为马贼中偶有旧人死亡,偶有新人补充,这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大家只当这脸上书生气很重的少年是个不谙世事不太合群的纨绔子弟,爱上山当马贼以证明自己个性独特。
少年面对胡子瘤,微笑着说道:“你脸上没有胡子,也没有瘤。”
胡子瘤的脸上干净得很,像被剥去壳的煮鸡蛋,根本连一根难看的杂毛都没有。
胡子瘤摸着自己的下巴,笑了笑,问道:“小兄弟是新来的?”
“是。”
“姓什么?”
“姓宋。”少年回答。
“宋兄弟,尝过女人的滋味么?”胡子瘤问。
“没有。”少年很老实地说。
胡子瘤大笑。他觉得眼前的少年很傻很愣,很令人发笑。
少年忽然问:“既然你没有胡子,没有肉瘤,别人为什么叫你胡子瘤?”
胡子瘤不笑了,他觉得这个问题需要他认真严肃地回答。
“因为人们更愿意相信,一个马贼头子,一定长着络腮胡,额上还有一颗巨大的肉瘤。”胡子瘤说。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紧跟着问道:“不叫胡子瘤,我该叫你什么?”
胡子瘤阴沉了脸色,道:“这事儿谁问谁死。”
他觉得这名新来的小弟未免太不懂规矩。每个马贼总有一段难以启齿的过往,他曾经的名字便是打开那段过往的钥匙。
少年很好奇,他不明白胡子瘤为什么生气,他只是简单地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对你很重要?”胡子瘤开始不耐烦了,因为有很多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俩,可他又不得不装作耐心,毕竟他要服众。
服众,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很重要,因为我从来不杀无名之辈。”少年淡淡地说道,就好像掸落肩膀上的落叶一般轻松自如。
众马贼的眼珠子却已瞪出了眼眶。
“活腻味了?”
“这小子是不是疯了?”
他们了解胡子瘤,了解是他们不敢正面和胡子瘤反抗的重要原因。
在这个山头,胡子瘤想要一个人死,那个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据说胡子瘤在落草之前曾是边陲线上的“小李广”,名叫柳飞。
柳飞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因为一种无法自制的情感。
爱情。
很少有人清楚个中原委曲折,柳飞也从未提过。
爱情可以使人重生,却也能让人沉沦。
柳飞不幸沉沦,从恪守军令、前途大好的偏将变成了无恶不作、人人喊打的马贼。
多年来唯一不变的是柳飞的身手。
他的出手仍是那样稳定、准确、凶狠。
如果不是他的一身好本事,该被误认为是“胡子”的恐怕就是“金钱豹”或“竹叶青”了。
少年如果不是愚蠢到了极点,就不至于面对胡子瘤说出这样的话。
这回,胡子瘤倒是充满了兴致和期待,同时,他也想到了一个稍显残酷的办法。
他对少年说道:“你能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站着,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旋即又放开声音,问自己的手下:“大家想玩玩吗?”
众马贼欢呼,情绪高涨。
“谁能杀了他,就赏谁佳人一位。”胡子瘤说。
少年转过身,面对着一群贪婪的动物,有红眼的,也有绿眼的。
他听闻,人的身体之中住着野兽,每当理智无法压制野兽时,人的眼睛就会发红发绿。
当星盟众人顺着少年留下的记号一点点找到马贼的巢穴时,少年已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可他还是站立着,用他心爱的剑支持着自己残破的身躯。
后来,那位倾国倾城的姑娘还是时不时会问少年:“你为什么不等等?等到你的同伴来,就不必受这么多伤了。”
少年每次的回答总是相似:“我只是忍不了胡子瘤瞧你的眼神。”
胡子瘤叫不叫柳飞,对于两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而言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在彼此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爱情是盲目的,是瞬发的,不顾一切。
人们总是在没能完全认清一个人时立下厮守的誓言,只因太熟悉的人很难相爱。
一个故事可以有很好的开头,很糟糕的结尾。
不过这样的结尾人们总是不爱听。
少年在养伤。
伤筋动骨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恢复的。
姑娘选择留在少年身边,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屋子很小,摆放的东西很少,屋子里的人却很多。
少年有三个弟弟,很闹腾,三个弟弟都几乎在长身体的时候。
少年颇无奈地解释道:“那个行当毕竟来钱快一些。”
姑娘只是对他笑,没有说什么。
换药的过程繁复且疼痛,少年的轻哼针一般扎在她心头,仿佛二人心有灵犀,连痛苦都能分享。
最小的弟弟最顽皮,口无遮拦,忽然凑过来,嚷道:“大嫂真好看!”
少年顾不得痛,手忙脚乱地捂住了弟弟的嘴,却发现姑娘的脸已红得像远山边上的落霞。
少年望着她,似已痴了。
她用手背烫着脸颊,低头道:“傍晚的阳光太晒了。”理由好像还不够好,她又神经兮兮地补充道:“所以我从不爱看日落。”
说罢,她起身要走。
背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等我伤好,我带你去看,”他说,“一个不那么晒的地方,北邙山上。”
因为这句话,少年后来犯的所有过错都被她原谅,包括背叛星盟与娶侧妻纳妾。
时光对所有事物都很残忍,唯独对回忆网开一面。
一个拥有美好记忆的人,往往觉得自己比皇帝还要富足。就算只能活一天,一个时辰,回忆总是灿烂而永恒。
少年和少女都会变老,少年的记忆褪色了,少女的却没有,她时常翻阅着过去的点滴,生怕哪里有疏漏。
遗忘就像决堤前的大坝,一旦有一条裂缝,整座大坝就会崩溃。
她不想让遗忘战胜自己。
可她生病了,似乎是一种很糟糕的病,总爱将自己困在屋子里,自言自语,偶尔还会有幻觉产生。
怎么得病的?
她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每当傍晚夕阳西下时,自己就会情不自禁地流泪。
能坐二十个人的餐桌上只有两个人。
她和多嘴的最小的弟弟。
她有时也会嗔怪那个可爱的弟弟:“喂,你要是不喊那一句话,我或许就不会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