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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四章 明修栈道暗陈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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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饮结束。

初新又变换了六七种身形。他发现原本舒服的姿势在保持一段时间之后也会变得难受。或许只有不断变化,才能更好地适应。

“梁上的君子,下来吧。”元雍的声音响起。

房梁上除了初新,没有任何活物。

这话自然是说给初新听的。

“我虽在梁上,却算不得君子。”这是初新落地后说的第一句话。

元雍笑道:“肯大方承认自己不是君子的人,虽未必好,却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初新问道:“刚才为什么装作没看见我?”他并不想对元雍用敬称,因为他始终不喜欢千金会的行事风格和元雍的观念。

元雍并没有被初新的快语冒犯:“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初新道:“实话?”

元雍道:“我家中确实有不少老鼠,大概是从别处跑来的,米仓里的粮食被偷吃了不少。”

最近,洛阳城里吃不饱饭的人相当多,人没有东西吃,自然连累了老鼠。穷人没油水可榨,老鼠自然要往有钱人家里跑。

这算是有钱为数不多的弊端之一。

初新道:“阁下的粮食若能散给穷人一些,或许那五十只猫就不用买了。”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在讥嘲元雍。

元雍对此已见怪不怪,每天不知有多少吃不饱饭的人在骂他。他淡淡道:“世间吃不饱饭的穷人成千上万,就算我把家中的米粮都拿来接济他们,也不够他们吃两顿,倒不如买五十只猫,不过是多五十张吃饭的小嘴罢了。”

初新不得不承认,元雍的话说得在理。

实用主义者的言论和做法往往很少出错。

初新望着桌上吃剩的牛羊肉,叹了口气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能说出‘何不食肉糜’这般的蠢话了。”

元雍笑道:“晋惠帝是个傻子,说的话自然就是蠢话。”

初新道:“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希望王爷能懂。”

元雍的表情稍稍严肃了些:“我为官数十年,圣人说过的话,我当然懂。”他稍作停顿后,又说道:“我早说过,我要你办事时,会再找到你,没想到你竟然摸到了这里。”

初新问道:“这里也是千金会十二楼之一?”

元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初新不解其意。

元雍解释道:“千金会十二楼不是十二个地方,而是十二个人的权势。”

初新问:“你就是那十二个人之一?”

元雍再次点头:“我就是千金会十二楼的楼主之一。”

初新道:“这么说来,刚才的那些人全都是千金会十二楼的楼主。”

元雍淡淡道:“全都是。”他的姿态从容,好像还在欣赏初新表情的细微变化。

初新的神色不改,他知道有些人最喜欢看见别人惊讶失态的样子。尤其是元雍这样的人。

元雍察觉到了这一点,他补充道:“你当然知道,他们每个人都身负不错的武功,手下也有庞大的产业,有些甚至握有军权。”

初新知道,元雍绝没有开玩笑。他这种身份的人也不必撒谎骗人。

“所以,我奉劝你不要有同千金会作对的想法,因为那注定了你绝没有好下场。”元雍的警告很短,却很有效。

初新笑了笑:“我可不敢有这样的念头,我只不过有些饿了,想吃点东西而已。”

他竟然真的坐了下来,吃着宾客们吃剩下的残羹冷炙。

元雍的脸泛着红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忽然说:“天下可没有免费的饭食。”

初新正吃了满嘴,含糊地答道:“那是自然。”

元雍道:“你吃了我的肉,就要替我做一件事。”

初新的嘴没有停,他没有急着答应,他得先听完这件事是什么。

元雍继续说道:“我近来清点账目时发现,有一个西域的国家不见了。”

初新差点呛到。元雍这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元雍解释道:“千金会最要紧的营生还是赌,赌不分大小,我们都欢迎。最近有个国王拿他的国家作为赌资,输了,十二楼中,赢下这场赌的只有老朽的紫烟楼。”

初新好不容易咽下了口中的肉,问道:“连国家都能上赌桌赌?”

元雍笑道:“蕞尔小邦,他敢赌,我们就敢接。”

初新很好奇:“赌的是什么?”

元雍回答:“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后来,“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成为了哲学家们苦苦思索的问题。

初新想了想,说道:“如果硬要争的话,好像是先有蛋。”

元雍大笑道:“那国王也这么说,言之凿凿,斩钉截铁。”

初新问:“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国家赌上了?”

元雍点头。

初新苦笑:“我实在想不到他输的理由。”

元雍道:“是的,三博一的盘口,其余十一楼的楼主都压了‘先有蛋’。”

初新问:“你是如何赢的?”

元雍哈哈大笑道:“我找了一只会生小鸡的母鸡。”

初新不懂:“世上还有母鸡不会生小鸡的吗?”

元雍淡淡道:“世上有的是会下蛋的母鸡,却很难找见直接生小鸡的母鸡。”

初新忽然明白了。元雍找到的母鸡竟然直接生了一只小鸡。

小鸡不必从蛋中孵化出来,证明“没有蛋,也可以有鸡”。

元雍自然赢了。

“我倒是很想认识认识这只鸡。”初新慨叹道。

同江湖名流一样,一只直接生小鸡的母鸡也可算是一只名鸡。

“这只鸡已经死了,它生下的小鸡无一例外,都是下蛋的,”元雍接着说道,“然而它已帮助我赢下了一个国家,还有巨额的财宝。”

有一次例外便已足够。

初新问道:“后来呢?那个国王赖账了吗?”

元雍缓缓说道:“没有人能在千金会这里赖掉赌账,无论他逃到天涯海角,我们都能找到他,逼他付出该付出的代价。”他一边说,一边在踱步。

初新又问:“难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国王?”

元雍摇头:“他是国王,国家虽然小,跟个部落差不多,但他的身份是确切的。每场赌局之前我们都会调查参与者的资产和底细。”

初新道:“那为什么会有坏账?”

元雍说道:“因为这个国王凭空消失了。”

“凭空消失?”初新疑怪道。

元雍道:“他本来被关在一间密室里,等待他的手下用他的国家来赎他。”

初新问:“然后他却消失了?”

“是的。从一间密室中消失了。”

“密室的钥匙在谁的手里?”

“密室的钥匙共有十二把,分别在十二楼的十二位楼主手里。”

既然如此,只有可能是其余十一个人的杰作。

初新想明白了这一点,继续问道:“你让我做的事,就是将那个人揪出来。”

元雍点头,说:“他坏了千金会十二楼的规矩,你只要找到证据,我自然能让他付出代价。”

“听起来,你的权力好像比其他人还要大些。”

“好像是的。”元雍承认。没有丝毫夸饰,也并不算很得意。

权势滔天的人,脸上的表情变化总是很少。

“我吃了你几块肉,你就交给我这么麻烦的差使,真是不公平。”初新叹道。

“世上本来就没有太多公平的事情。”元雍走近,拍了拍初新的肩膀。

一股极强的劲力压得初新的左肩向下猛沉,险些侧躺在地上。虽然他并没有防备,可这一下也足以证明元雍身负高明的武功。

若是打起来,说不定吃亏的反而是初新。

初新的脸色不太好看。无论谁被威逼利诱,脸色都不会太好看的。

他忽然说:“我可以替你去做这件事。”

“哦?”

“但是,我也有要求。你必须满足我的三个要求。”

“但说无妨。”元雍不介意初新讨价还价。他相信自己能够满足初新的任何需要,甚至送他两房妻妾都不成问题。

对于他而言,人和物的价值是差不多的。

初新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说不定他都能摘来。

他了解人类的欲望,丑陋且难以启齿的欲望。每个人都想为自己攫取更多的利益,每个人都拿着一根笔在圈画自己的领地。

初新想要的,无非就是声名、金钱、权力、女人。

他笑了,为自己的练达而笑。他自信没有人能逃过欲望的笼罩。

初新伸出了一根手指,说道:“第一,你得出钱照顾‘妖刀’王十的妻子和女儿,帮他的女儿找到一户好人家。”

元雍皱了皱眉,道:“只是多两张嘴而已,我自会把她们接到我府上,好好待她们的。”

初新伸出了第二根手指,道:“第二,‘毒蝎子’杨二娘的祖母住在城东一处小院子里,你得派人照顾她,多陪她说说话,赡养她,直到她死去。”

元雍的眉毛已皱得快连成一片了:“这对我而言当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初新伸出了第三根指头。

元雍竟似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头一次感觉自己的判断动摇了。

“找来许伯纯,治好斗笠客的内外伤。”

这是初新的第三个要求。

元雍觉得很奇怪。他想问问初新:“你自己难道就不要些什么?”可他没有。他必须装作凡事皆在掌握的样子,这才是大人物该有的姿态。

“这些都很好办。”他说。

初新躬身致意。

这是他进这间屋子以来,第一次向元雍行礼。

元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像在看一样稀奇的珍物。

盘中的酒肉被初新吃光了。

酒是好酒,肉也是好肉,浪费一点一滴都觉得可惜。

初新打着饱嗝,问元雍道:“我现在问你各楼的楼主在何处,你答不答得上来?”

元雍道:“答不上来。”

初新笑道:“那我岂非是在大海捞针?”

元雍望着初新发红的脸,说道:“你喝醉了。若是好好睡一觉,你就会发现这件事或许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难。”

初新垂着头,在想自己究竟有没有喝醉。

他忽然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门外走去。

等初新走远,元雍又静坐了很久。

一道白色的身影落下。

“梁上的君子近来倒是多了不少。”元雍调侃道。

白衣少年说道:“我没有成功。”

元雍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有成功,不然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问我要牛腱子肉。”

白衣少年不作声。过了许久,白衣少年举起腰间的剑,问道:“这把剑原本的主人是谁?”

元雍道:“是个妄图利用千金会达成目的的人。”

白衣少年又问:“他是个很厉害的剑客?”

元雍右臂一抄,一杯酒就到了他的手中:“他不是。”

白衣少年忽然懂了元雍的意思。

死人什么都不是。死人就是死人。

元雍反问道:“你想不想步他的后尘?”

白衣少年不想变成死人。他只能摇头。

元雍笑了:“那你还是应该好好地听我的话。我会让你成名,成为没有人敢瞧不起的剑客。”

白衣少年沉默。沉默的意思是答应。

元雍道:“一击不中,对方一定会有防备,你要杀他也就更困难。”

白衣少年点头。他忽然问:“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

元雍转身,背过手,长叹道:“你若是站在高处,很多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我要杀一个人,要么名正言顺,要么偷偷摸摸。”

“所以你用他来为你正名,却让我去做暗杀的勾当。”

“你说得不错,”元雍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摸了摸自己的白胡须,“很多人在成名前都做过丑恶的事情,只要你手中握有权势,那些不堪的过去就都不算什么。”

他摆摆手,示意少年该离开了。

偌大的屋子,仅剩元雍一人,只有这时,他的阴影才显得瘦小,人们才会想起,他不过是个垂暮的老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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