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白雪皑皑,他站在那里,身上飘摇的白裘银光起伏,与雪天一色。身后是一块磅礴巨石,上书八大血字。
一入此谷,永不受苦。
他回眸,朝那块巨石望去,上头的字已被风雪遮掩的不切清楚。但唯独那一瞥血色,注定叫他一生不得释怀。
他幼时入谷,是谷中接回的整一百个孤儿,那时天下大乱,各方贸易中止,武林各派封门闭山,他被长老抱在怀中,看着封谷的巨石铁索在他们身后缓缓立住,发出沉闷的轰鸣。
大唐安史之乱初年,恶人谷封谷。
山谷居高位寒,常年风雪。他少时的记忆里未曾见过谷中的春天。
谷主是爱书中道之人,所陈列书籍颇多,他天资聪颖,很得谷主青睐,不习武练剑之时,就整天在书中泡着,废寝忘食,领悟书中道义。
有时谷中孩童光着屁股在他窗下的雪中打滚,后被长老一只手一个提回去。
有时谷中孩童齐齐跑到他窗前撒尿,结果叫长老一人一巴掌给轰走了。有爱捣蛋的还回头朝他做个鬼脸,接着又被挨了一巴掌。
谷里姑姑也会每个月给他们送来衣物,他们待一百个孤儿都如自家的孩子一样,该打的打,该骂的骂,该亲的亲。
他从不曾觉得,恶人谷有什么不对。
就像对于善恶的理解,人人不尽相同,而世人所理解的善恶,却未必是谷中人所理解的善恶。
后来他年满十八,谷中长老见他已经学成,便让他下山行走江湖,积累江湖经验,这也是恶人谷自十年前封谷之后的第一次开谷。他的身上,肩负着恶人谷对于新一代的寄托与期望。
他看到十八条遮天铁索在他眼前缓缓落下,为他破开一个光芒耀眼的前路,是一片白雪连绵的群山。
他一路朝南而下,那时安史之乱已过,大唐开始重整河山。
江湖之中各门各派纷纷开关,重振旗鼓。长达十年戎马,有些人选择了避祸,但仍有些人选择迎流而上,至死捍卫他的江山。
他走到那片废墟之下,向昔日的天策府,替谷主祭酒一壶。
恶人谷虽然封谷,但是消息还是会传来,当年安史之乱,天策卫国,一门全灭,谷主接到纸条之后,在窗前站了许久。
那天的傍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谷主,谷主说:“他日你若下山,记得为我去洛阳,给天策府祭一壶酒。”
他尤为懵懂的点了点头,当晚,谷中传来彻夜不绝的哭声,在空旷的山谷中,显得苍凉。
他看着床上全身发紫的谷主,不明白谷主为什么要死去。
他收了酒壶,叹了声气,起身离去。
此时大唐河山,已算不上是江湖,更多的是平民百姓,他这一路走来,帮着百姓修了一路的房屋,采了一路的草药。
渐渐过了一年半载,民生稍歇,江湖便日渐兴起,各门各派重出江湖,行走江湖的侠客也越来越多,他算的上是看着江湖兴起的。
彼时他已离开江南万千风光之地,北上阳关。
大漠景色荒凉,却是行走江湖最佳的去处。
他见到那个人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没准会栽在那人的手里,那人一掌扣住他的肩头,眼中狡黠之意毕现,咧嘴笑道:“怎么?刚偷了大爷的钱,就想走哇?”
他运起内力一震,却发现扣住他的手掌竟纹丝不动,他愕然的看着比自己高了一头的九尺大汉,刚入西关的他,眼中闪过恐慌。
那人明显看到了他的反应,哈哈大笑,道:“好久没见过中原来的人了,还以为都死绝了,说说,现在中原怎么样了!”
他被迫按在了一张长凳上,那个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他认命的叹了声气,道:“战乱已过。”
“嗤,要我说,大唐风光不了许多年了。”
他说:“国事不容乱断。”
那人看了他一眼,道:“一个会功夫的书呆子,真是少见。”
他被呛的说不出来话,也实在懒得说了。
后来他站在恶人谷最高处,看着脚下的墓碑,叹了口气:“你当初为什么要说我偷了你的钱呢?”
回答他的是漫天的风雪呼啸而过。
那年武林群起讨伐恶人谷,他替他挡了一剑,至死之前都是笑着。
那人说:“以后回大漠吧,别呆在中原了,乱。”
那人说:“实在打不过,保住命要紧。”
却临到终了,都不肯把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说出来。
他坐在他的坟前,抬手搭在那人的碑上。
说:“你在下头,无不无聊,奈何桥上且等等,我下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