尙棠宫东。
一把酒壶,两个酒杯,相对而望的两个人。
严遇纾浅尝了一口精心准备的佳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眼睛却忍不住地不时瞟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
那个人也是手里拿着小小的酒杯,慢慢地啜一小口,一小口,每一次都是浅尝辄止,仿佛只不过在拿他珍藏的美酒润一润略显干涩的嘴唇而已。那么一点点杯中之物,他愣是不停地品了十几次。
名叫顾清城的那个人。
明明是在和他一起对饮着,但是清城的眼睛里却一点都没有严遇纾的影子,至始至终,他都是在看着严遇纾身后的巨大梧桐树微微愣着神。
就好像,眼神已经穿过了那棵古老得说不出年岁的树木,看着不知名的某个遥远的终点。
严遇纾有些自嘲地想要笑笑,却发现嘴唇的干涩连带着让嘴角也僵硬了起来,扯不出任何弧度。
他伸出舌舔了舔嘴唇,拿起酒壶将自己的酒杯斟满,又探过身去为清城倒酒。
清城这才将视线从梧桐树上移开,对着严遇纾笑了笑,道:“谢谢。”
严遇纾将酒壶放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嘴唇终于没有那么干了。
他顺利地扯出了一个对于他严肃的面容来说有些过于明亮的笑,对清城道:“怎么,清城还记得这棵梧桐?”
也许是太久没有这样的笑过,他的表情带着些生疏与笨拙,却是发自内心的。
清城心里不由得又有些感慨。
他发现自己最近的感慨特别多,明明以前的自己,从来都不怎么关心别人的喜怒哀乐的。
当然,除了那个由于愧疚而让他自始自终看着的孩子。
“当然还记得。我每次来尙棠宫你们都会带我来这里,怎么可能会忘记呢?”清城抬起头来仰望梧桐树那高大的树冠。
月光从微微摇动的树叶间静静洒下来,斑斑驳驳的影子不仅落在了地上,也落在了他和严遇纾的身上,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但是却并不刺眼。
“是啊,那个时候清城你长得比我们都快,我和我哥很是不服气,除了两个人互相较劲之外,还总想着要超过你。所以每次你和顾清浅来尙棠宫,大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来这里和你比划身高,可是不管我们怎么努力,却总是比你差上那么一点点,气得我那火爆性子的大哥每次都要以和你打架收场……”
严遇纾说着说着,原本略显兴奋的声音却随着某个人的不断被提起而渐渐小了下来,眼睛里亮亮的光也渐渐地黯淡了下来,最终,他缓缓地低下了头,不着痕迹地咬着唇,沉默了。
清城也沉默了。
有一些记忆本来已经因为成为了禁忌的某些人而被永远地封存了起来,却因为这么小小的、一时无心的提及而被揭开了封印,就这么汹涌而来了。
而想要再次封印,却不是那么容易了。
可是,那些笨拙的,青涩的,却无比真挚的少年时光,纯真得几乎让他落泪。
气氛压抑得愈发让人低沉。
清城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欢快些:“只是从前我们为了比划身高而刻的痕迹肯定已经不在了,不免有些可惜了。”
“也有可能还在的,毕竟这树总是长得比其他的要慢得多。”严遇纾抬起头来,轻轻道。
虽然严遇纾已经不笑了,可是在清城看来,那故作轻松的神情却总是让人反而更加心里堵堵的。
他站起身来,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找找看吧。”
严遇纾点了点头,道:“也好。”
于是清城就真的绕着梧桐树慢慢找起来,一圈又一圈的,从下到上,神情认真而严肃。
严遇纾看着他带着些许孩子气的认真和执着,眼里心间都有些恍恍惚惚的,只盼着时光能够在这一刻多停留一会儿。
哪怕是在做梦也好。
因为梦醒之后的现实,实在是有些残酷得令人悲哀。
终于,一段时间后,他对着严遇纾道:“啊,我找到了。竟然真的还在。”
怎么可能会不在呢,我每年都会亲自来将那些划痕重新刻一遍。
哥哥的,姐姐的,你的,我的,甚至是顾清浅的。
一条又一条,一遍又一遍,几乎用上我所有的力气。
“真的吗?我看看!”严遇纾凑上前去看。
但是那些风格各异的,他不知道已经描绘了多少遍的刻痕,根本就已经不用细看就能分辨出来了。他却仍然仔仔细细地用手指摩挲着。
清城跟着他一起,一条一条地细数着这些痕迹背后的故事。
哪一年哪一季的,甚至是属于哪一个人的。
于是仿佛刚刚才发现,原来彼此的记忆都是如此的好,一枝一节,都保存得那么得鲜明而深刻。
深刻到,都不约而同地回避了那么一个人,哪怕一点一滴都没有再提及,仿佛那段鲜活而悠长的时光中从来都没有过那个人的存在。
数着数着,终于有些疲倦了的两个人,又在桌边坐了下来。
月已经升得很高了,漫天的星辰也变得更加明亮了。
细斟慢饮的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没有开口。
严遇纾的心里是忐忑的。
他知道,犹如儿戏般的梦境终究已经到了结尾了。
如今再一开口,就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现实了。
虽然,这种现实是由他一手造成的,但是他却突然不确定这样的结果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原本一切都可以安安静静地进行,可是他却偏偏留下了那块凤凰石。在离开思过阁的那一刻,就那么鬼使神差的,突然想要好好地见上清城一面。
青丘的那短暂相遇,让他沉寂了那么多年的想念终于又迅速地发芽生根,顷刻间便长成了茂密的森林。
那么浓厚的,疯狂的思念。
毕竟,能够让他还能带着愉悦而单纯的心回忆过去的,如今几乎已经只剩下清城一个人了。
严遇纾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像等待着最终宣判的受审之人。
只是他的心思兜兜转转了那么多遍,却始终没有料到清城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的。
坐在他对面的清城面容平静的看着他,道:“遇纾,你为什么不娶妻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