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峰连忙纠正着回答:“不是,我是市长。书记今天有重要会议,这里暂时由我负责”。
这个男人“哦”了一声,心中很是不以为然的,你一个新屏市的书记拽什么啊,难道就不能放下工作来接待一下我们,哪怕不陪同考察,至少见个面总是可以的。
他阴了一下脸,自我介绍了一番,又把其他的客人 的给庄峰介绍了。
华子建听到这个人原来是个处长,华子建在这个时候也知道了,原来冀良青恐怕还不清楚上面来人这回事,不过一想,也就明白了,肯定是庄峰搞的鬼,但遇上了这种事情,华子建也不好表态,只有跟在后面,陪着笑脸。
后来说到了考察的地点,一个副市长说:“庄市长,不如带大家到你的老家去转转,你们家乡就很附和他们的考察。”
这话倒是一点没有错,庄峰的家乡确实就是新屏市地区最为贫寒最为偏僻的地方,这是一个叫做夹林箐的村子,离新屏市所在地几乎三百公里之遥,即使只是要到乡政府,也要走上四五个小时。
在政府强力推动宣传下,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外加一个猛修路,这种意识在农村确实也形成了共识,现在从庄峰家乡出来,如果开车沿着弯弯曲曲的乡村公路,三十分钟也就到了乡上,但是象庄峰家乡这些久居恶劣环境的偏远农村人,人穷的连肚子都还有吃不饱的时候,要说坐车赶集或者来乡里办事,岂非空谈和妄想?
所以每到赶集天,人们通常凌晨七八点钟就出发。尤其是被生活压迫的几乎喘不过气来的男人们,总将这赶集当作稀释和挥发忧郁心情的途径,自然有点什么山货的卖点山货,然后就地将卖得的钱吆喝点汤锅来吃,叫点小酒来喝的,直要搞到太阳偏西醉意朦胧人心晃动时才乘着一腔的好心情徒步而返;而没有什么货物,也没有什么鸟事的那些人,也得去图个热闹和新鲜,因为呆在不到几十户人家的村子时间长了,整天面对的都是那几个人,那起伏连绵沉默无言的大山,憋都快把人憋疯了。
农村人也是人,总有一个心理释放和文化上的需求;再有就是那些逐渐成年的少男少女,到了这种性发育成熟的季节,都要找人来相互刺激和满足一下的,因之每逢赶集时间到来,村子的人就如过节一般,十分慎重和隆重的。
赶集如此重要,而命运却这般轻贱,不服输且热爱生活的夹林箐人就只有拿身体做与生活和命运对抗的本钱,徒步来乡里赶集了。
庄峰的父老乡亲们常年四季地为了赶一次集而四季都要耗时耗力,而庄峰他们随国家民委来做山民调查,这种状况下,其实调研的一路人马却哪里需要费这么许多人力物力啊?
不单如此,调研小组的好些个北京人乍乍地,第一次突然来到这里,感受着适宜的气候和漫山遍野的绿色,他们大开眼界,几个妇女和中年男人竟然感叹说:“唉呀,这些年,北京年年要么是沙尘暴,要么是冷空气,街上也是成天成天的堵,或者除了人,还是人,哪里有过什么代表生命的绿色啊,要是能够在这里居住,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旁边的华子建听了心中直冷笑,甚至有些愤怒的情绪了: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果然是吃惯了珍馐羡野菜了!全中国的人,谁不想换个好出身,成为北京人啊。好处哪里还用说?全国的力量和资源都责无旁贷的支持你北京;各种优厚待遇都朝你北京倾斜,比如同样高考,你北京户口的人凭空可以少几十分,甚至上百分;生活更不用说了,即使怎样停水停电,听说过有你北京的份吗。这么好的城市福利,你想,你换来这里生活试试?
庄峰也在一路思索着,近乡情更怯的,他真的是好久都没有回来过了,他既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故土情节自是浓得很。
突然车辆撞在弹石路上的一快大石头,车子猛然趔趄了一下,把华子建神游无际的思绪折转了回来,此时车辆已经行驶了三个多小时,他朝前仔细一看,前面连绵群山起伏处,几幢现代化的楼房隐没在眼界那边,原来是快到乡政府了。
为了节约时间,来的时候,北京的李处长就吩咐说:“我们就直奔目的地,沿途到了县里,就不要去打扰县里的同志了,因为如果那样一来,他们又是接待又是汇报的,就要耽搁我们不少时间,干工作,还是少了一些官僚主义作风的好!只是到了乡里的时候,让他们个把乡长副乡长领路就行了。听说谭州长工作以后也忙的很少回自己的家,难说他对情况也已经很不了解了呢!”
庄峰听了处长兼调研组长的这番话,对其立即更多了一层好感,夹林箐村所属的这个乡名唤马道乡,或许以前真是马帮经常出没的所在,故得此名。这里离新屏市区三百多公里,算是极其偏远。
调研组的车队扭着身子到了马道乡政府门口时,发现已经有一帮大约二三十人的男女聚集着,显然是做出了隆重欢迎的样子和阵仗来了。
庄峰见了这情况,心里暗生不悦。
等李组长也下了车,他便请示说怎么办?
李组长看了看时间,说:“不管他们如何折腾,我们总要做自己的事情,时间不等人,让他们挑选一个熟悉情况的人来领路,我们现在就立马出发。”
说完再不说什么,站在原地等着。
庄峰便阴了脸,径望欢迎人群走去,不等马道乡乡的书记和乡长开口说如何仰望州长与北京的领导怎样欢迎领导莅临和指导的话,庄峰虎着脸直奔主题地说:“你们谁更熟悉夹林箐村的情况一点,来,过来跟我们走!”
书记和乡长面面相觑。大凡中国官场上的一把手,他们在具体的实际工作上几乎没有什么真正的能力和手段,只不过在琢磨人事迎合更大的领导等方面有独到的悟性罢了,此时书记就想,我们夹林箐乡开天辟地的来了这样大的领导,居然还有北京的高官呢!如果您们不在我这里呆上一呆,怎么会听得到我的工作汇报,又怎么能加深对我个人的印象呢?
于是就含羞而诚恳地拿出小媳妇的姿态来,搓着手请示道:“庄市长您看,您们不辞辛劳的,也奔波了三个多小时了,现在独自肯定饿了,我们早先就在那边的店里订了一桌等着的,要不我们边吃您们边听我们进行工作汇报,行不行”?
庄峰一听,火气“腾”的就窜了上来,他嘲笑地看着这个不识多少文化,却附庸风雅地戴了一副眼镜的书记问道:“就知道你们又来怎样翘首盼望如何诚恳听取指导和批评这套虚文了,可是我的老兄,做事情总这样拖沓,老做形式的东西,就真能把事情搞好吗?一直说建设社会主义,都象你们这样搞,原本三天能搞好的事情,放在你们手里,三十天还指不定没有半点希望呢”!
吼完以后,他依然黑着脸问:“刚才我问谁更熟悉夹林箐的情况,怎么没人回答,是没有人熟悉情况呢,还是不愿意有人为我们做向导呀”?
人群立即慌乱却显鸦雀无声。就见一个年岁约莫五十开外的男人站了出来回道:“我是这里本地人,三十多年也一直没有挪过窝哦,就让我带路吧”。
干了这么多年,才混得一个副职,又在这么艰苦偏僻的地方,对眼前这个年岁比自己大了十岁左右的男人,庄峰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刹那间脑海里还急速掠过鲁迅先生说过的“他们才是中国真正脊梁”的话来,然而当此情景,又怎么能够多情?
庄峰把这个副乡长领到第一辆车里,同自己坐了。
调研组的车队望着乡里南边的方向逶迤而走,坐在第二辆车上的李处长也不是正经的北京人,因为学习成绩好有幸进入国家机关工作,虽然也吃过一些苦,却总归衣食无忧,工作以后出则香车,穿则锦衣,入则玉食,用老话讲,乃是福禄好命。
此刻他第一次领略了边疆陡峭坚韧的群山满世界令人振奋的绿,当然,他马上更要领略到边民家徒四壁身无长物的人间残酷景象了。
现在他把眼睛不断地打量着除了山还是山的前方,看着那条蜿蜒曲折如一条无边长蛇的山路,忽而呈现,忽而隐没,让人无法看到它的起点,也更无法想象它的尽头将在何处,他第一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疑问:这夹林箐到底隐藏在什么样的地方呢?
其实以实际的直线距离来讲,夹林箐离乡里也不过十来公里开外,但这里地势陡峭曲折山体连绵无边,使得原本看着就在前面的地方,真要到达,却要花费不少时间,一直到李处长几乎把等待化成一种绝望的时候,突然车队停了下来。
刚才那位副乡长和庄峰走到自己车前,庄峰说:“处长,我们到了”。
大家一起就下了车。
华子建的车在后面,现在站了出来,华子建恍惚觉得,自己就站在地球的最顶峰,他好象已经靠近了天边,似乎触手就能将云彩拽了下来了,一阵寒意从华子建心头倏地升了上来。虽然场景和情怀迥异,但那种“高处不胜寒”却无端的袭来,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山风呼呼地吹来。
华子建问身边的*:“到了,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没有人家”?
*笑着告诉他:“是到了,但是车子已经不能再前行,”
*指了指左前方的一个山坡,说:“喏,那里就是了”。
华子建睁眼看时,只见不远的高处,确实散落地住着几户人家,看来,只有劳动大家的双腿了。
一行人磕磕碰碰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流了无数的臭汗,终于到了这个事前就听说了好多次的夹林箐。这里只有三十来户人家,象全国所有的贫穷乡村一样,村子里只有了老人和小孩,成年的壮劳力都外出到发达的省外打工去了,这样村子就显得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生机,倒给人觉得,自己似乎是来到了无人世界一般,如此一想,阵阵寒意更加裹挟了所有的人。
那个处长转身问庄峰道:“怎么没有人,如果那样,我们向谁调查了解去”?
刚才来当向导的副乡长说:“这里的人家少,加上现在只有老人在,他们大都窝在家里。我们进去敲门肯定有人,只是领导,你们要注意跟着我,别给狗咬伤了”。
跟在后面的庄峰就提醒身为向导的副乡长说:“还是直接找村长吧,他是我堂哥,对情况也熟悉一些。”
这副乡长应了,便领了大家到了一家看起来更整洁象样一点的瓦房前停住了,“老庄老庄”,他伸了脖子朝里面喊,同时招呼后面的人注意防狗。
房子里一个年纪四五十岁的男人闻声跑了出来,见副乡长领着自己在市里当大官的堂弟和一些陌生人,惊异的一时呆了,站在原地发楞,一双手不知往哪里搁,这好像就是过去赶集时候看到了戏曲里大官回家,自己就要飞黄腾达一样。
副乡长边善意地笑道:“你发什么呆啊,注意栓好你家的狗,领客人进屋啊”!
这村长“啊啊”两声,挠挠头憨笑着领大家到火塘边,搬出大小高矮不一的木凳子 分发给大家坐了,送到庄峰面前时问了一句:“怎么是你回来了,事先也不跟我们招呼一声”。
庄峰说:“我是想和你们事先说的,可是家里电话什么的都没有,离的又这么远,怎么通知得着”,说着又向堂哥介绍说:“这是北京来的李处长和省里来的主任”。
堂哥在夹林箐当着村长,经常得到乡里转上一转,偶尔也有机会到县里走上一遭,见过一些象乡长局长这样一些干部,最风光最荣幸的一次,是远远的能够见了县长一面,当然是他见过了人家,而人家何曾注意过他哟,也算最有见识的了,但是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竟然是自家祖坟冒了青烟了,突然来了这么多贵客,还是北京的呢,他一下激动的口齿迟钝了,象看天外来客一般呆呆的望着庄峰。
庄峰心里发酸,笑着说:“你发什么呆呀,领导们不远千里,主要是来向你们问一些情况的”。
等他们这过门拉完,李处长便摆开阵势,有板有眼地询问和调查起来。
他拽了拽眼镜,首先问道:“你家有几口人”?
村长慌忙应道:“五个”。
“年收入多少”?李处长接着追问。
村长一时弄不懂这个现代名词的意思,求援似的望了庄峰。
庄峰笑了,便说:“就是问你一年能够搞到多少钱的意思”。
村长松了一口气,掰着指头默算了一下,回着说:“怎么得都有个两千左右吧”。
“收入渠道都有那些”?李处长调研的程序十分严密,继续发问。
这些纯粹现代学术意义上的新名词,更加把村长搞的一头雾水,他哪里能弄得懂?心说看来非要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才能当上大官的呢!他也只有可怜地又朝庄峰看了看。
庄峰耐心地在旁边解围,说:“就是问你,都是通过什么办法搞到的钱”!
这下村长释然了,忙回答说:“卖点山货,时不时的也卖点自家养的鸡什么的,哦,对了,如果去年的话,算上我那小孩上广东打工寄回来的一千,我们能搞到两千五的样子,这孩子也忒花销大,别人家都能寄个两三千,他却说那边生活费高,自己又贪玩,说经常去上什么网,我就奇了怪了,我们这些地方也没有什么水,可以撒网打鱼,他却怎么学会了练网的呢”?
说得大伙一下嘲笑起来。而华子建听到这里,心里的凄楚和酸痛却无法言表:就村长这点东拼西凑的钱,还不够自己搞一次公款吃喝的呢,同样是命同样是人,而造化却要弄出这么巨大的悬殊和区别来!
毕竟北京的同志更涵养一些,李处长用眼色止住了大家善意的戏谑,接着按照调研程序问:“这些钱能否够全家一年的支配”?
村长愈发整不清楚了,只得又无奈而羞愧地又朝自己的兄弟庄峰看了那么一看。
当着北京的学者型官员,贵为市长的庄峰又哪里敢发作什么,语气平缓地说:“就是问你,这些钱够不够一年用的”!
村长如释重任,赶忙回答说:“也够,也不够”。
处长奇怪得很,问到:“这是什么原因”。
村长听了他这样自己也能听懂的人话,情绪就稍微放开了一些,拿出摆龙门阵的姿势说:“农村人么,命贱,只是怕个病,如果没有病啊什么的,一年就买点油盐酱醋,再置一些衣服,也就够了”。
处长想起国家这几年声势浩大地推开的农村合作医疗,就说:“国家不是有个农村合作医疗制度,规定人人都可以报销部分医药费的吗,怎么还会愁呢”?
“小病当然可以对付,但是如果换了大病,我们就没有办法了。毕竟国家只给报销一小部分,大头还是我们出啊”!村长回答说。
处长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关切地问:“那么这里生大病的人多吗”?
“怎么不多,现在这个社会,什么怪病都有,以前都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我们就想,是不是现在我们老是吃些什么都洒了化肥农药的,还有什么的那种转什么的东西的太多了”。
调研组的人都听的明白,村长说的是转基因呢。
村长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就拉过站在一旁看热闹的自家小孩,说:“这就是我最小的儿子。还是去年,突然就得了一种怪病,我们送他到乡里的卫生院,他们说没有办法,我们又送到县医院,医院的人也没说能不能治好,却首先要我们交五千元钱。您们知道,我这辈子哪里听说过那么多钱啊?就狠了心把他拉回来了,心里想着,反正农村人命苦,他是死是活就只随老天爷去了”。
众人听得,一片唏嘘。
处长这个时候也是满腹恻隐,他环顾了一下村长家里的摆设,只见一张低矮破败的小方桌支着一台黑白电视机,这是他看见的村长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他叹了口气,回身对村长说:“以后再碰上这种事情,包括这里的乡亲们,有什么事情和困难,要千方百计地找当地的政府,相信政府会帮助我们村民度过难关的”。
村长回答着“好”。
调查组还是很能吃苦的,调研到了下午两点,村长一家才把菜弄好,主妇既欣喜又害羞地来招呼大家吃饭,众人看那菜时,却是村长把自家养的唯一的一条狗杀了,这是山上人家招待贵客才上的最上等的东西。
庄峰知道,这么一条狗,拿到市场去卖,可以换回四五百元的呢!就十分自责本民族的人是这样愚蠢和憨笨,没有半点经济脑子。
因为山上的人们多数居住得很分散,这次领调研组来搞调研,庄峰做得很隐蔽也很巧妙,并没有领着他们冒失地到自己的家里,这不是庄峰的悭吝,而是出于一种成熟的政治考虑,自己的那个家,装修得太豪华了,如果空有热情和大方,没有周全的考虑,让调研组的人看了,觉得你一个市长的家怎么就和其他人家不一样,搞得如此豪华,是不是你有什么样的经济问题吧?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果然边吃着饭,北京的处长和省里的副主任既是夸奖又是感叹地对庄峰说:“这么一个地方能走出你这样一个党的高级干部,十分的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