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奥国【1】蒲生氏乡的家臣中,有一个名叫冈左内的武士,誉高禄厚、素负盛名,关东八州人人知晓。左内性情乖僻,热衷于追逐富贵,与其他武士的重义轻利截然相反。他平日里力求节俭、简朴持家,日积月累,家底日益殷实,成为当地有名的富人。
冈左内在习武练兵之余,不好品茗玩香,而喜欢将诸多金器陈列于大厅上,逐一把玩,悦目赏心。其陶然自得之趣,远胜过世人流连于花前月下。时人对此怪癖多有藐视,挖苦他是个吝啬鬼。
某日,左内听说家中一个服侍自己多年的仆人,积蓄了一锭黄金,便将那仆人唤到身旁,说道:“昆山之玉,处乱世之中,亦与瓦砾无异。身为武士,生逢动荡岁月,首先期盼得到的,自然是棠溪、墨阳【】出产的宝剑;其次,则要获取金银财宝。可是宝剑虽利,难敌千人;黄金之力,却可役使天下,令人人拜服。因此,武士理应珍视黄金,妥善积贮,以备不时之需。你虽然地位卑贱,却努力积蓄以你的身份极难获得的黄金,真是值得钦佩。我要褒奖你!”遂打赏仆人黄金十两,并准许他出入佩刀。天下人闻之,多有赞语,言道:“如此看来,左内敛财爱金,实与贪婪之辈不同。真称得上是当世罕见的奇人!”
当晚,左内刚刚睡下,忽然听见枕边传来脚步声,有人来到榻前。他睁眼一看,烛台下坐着一个矮小老翁,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左内从榻上起身,抬头问道:“你是何人?来此做甚?若要强借米粮,也该来个年富力强的壮汉。似你这等耄耋老朽,孱弱不堪,怎敢来扰我清梦?难道是狐精作祟,欲施妖术?嘿嘿,秋日夜长,无以为遣,你若有什么宵小伎俩,尽管使出来,正好替我解闷。”左内毫不慌乱,眼望老翁,神色自若。
那老翁道:“在下既非鬼魅,亦非人类,而是大人所蓄藏的黄金中的精灵。多年来承蒙厚爱,感激不尽。今日见大人褒奖仆人黄金十两,不胜欣慰感慨。故而化作人身,冒昧前来拜访,欲与大人秉烛夜谈。虽是十无一益的闲话,但若憋在心里不讲出来,总是抑郁难受。为此叨扰大人安眠,备感歉疚。”他顿了顿,接着道:
“富而不骄,乃圣人之道。但刻薄之人常谓:富者多吝,豪者多愚。其实,这只是指晋之石崇、唐之王元宝等豺狼蛇蝎之徒而言。往古之时,富者皆是凭藉籍审天时、察地利,顺其自然而致富。周之吕望,封于齐地,教民依地利之便治产创富,海边百姓因此趋利而来;齐国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虽只是臣子,其富却胜过列国之君。范蠡、子贡、白圭等,皆鬻货谋利,身家巨万。司马迁罗列上述诸公,撰《货殖列传》。后世学者却口诛笔伐,非议甚多,责其立论鄙陋。那一众学者实则是黯于世理也。孟子云:‘无恒产者无恒心。’农夫勤劳耕作,五谷丰登;工匠制造器具相助,商贾为其流通货物。大家各司其职,各凭本事置产发家,祭祖先、孝父母、育子孙,此乃人生于世的最大本份。除此而外,尚有何为?《史记·货殖列传》云:‘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又云:‘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又有云:‘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此皆自然之理也!然而,只因为《论语》中有‘贫而乐’之句,使得诸多文人陷溺其中,迷惘终身。而赳赳武夫之辈,挽弓持矢,浑不知富足乃国之根本,只识攻伐之谋、杀人盈野,害人、毁物、失德,结果必是断子绝孙。此皆轻财货而重声名所累。窃以为,人心追名逐利,本质无二。然重名者,拘泥于文章学问,轻财贱物,自命清高,隐遁于山野,晴耕雨读,美其名曰君子固穷。此等人,名虽称‘贤士’,其所作所为,却绝非圣贤之举。黄金者,七宝【】之首也,埋于地底,则四周充溢清泉,去污涤秽,隐发妙音。如此雅洁之物,岂能聚于愚钝贪吝者手中呢?今夜来此,直抒胸臆,多年郁积之幽愤怨闷一扫而光,当真痛快!”
左内听罢,深有同感,移座向前道:“您适才所述富贵之道,显微阐幽,与吾平日所思不谋而合。在下斗胆略抒己见,请您多加指教。据您所言,世人轻藐黄金之德,而不知富贵乃人间大业,实属错谬。然则,酸儒书蠹之见,亦非毫无道理。当今世上,富贵之人十中有八贪婪阴险,凶残冷酷。有的自身享尽高官厚禄,却对兄弟亲眷中的贫弱者不加救助,更不体恤家中世代驱唤的奴仆;有的眼见邻人家道没落,不但不予援助,反趁火打劫,以贱价收买其田产,据为己有;有的虽被尊为村中长者,却抵赖不还早年欠债,对之礼让者,他却将人家看低一等。偶有故人逢年过节来访,则疑人必是上门借贷,诡称外出而拒人于门外。凡此种种,所在多有。还有一类人,对主君尽忠、对父母尽孝、对尊长尽礼、对贫者尽力,受到众人交口称赞。然而,他们空有高贵品德,隆冬严寒之际,仅有一衣御寒;三伏酷暑之时,仅得单衣一件,无以换洗。即使在丰收之年,早晚也只有一碗稀粥勉强充饥。此类人不但朋友日渐疏远,就算是兄弟亲族亦与之断绝交往。心中痛苦难言,穷困潦倒终了一生。那么,他们是懒散不肯努力吗?不。他们每天早起晚睡,尽心竭力,东奔西跑,从无闲暇。那么,他们是愚笨吗?也不。只因为怀才不遇,结果就连颜回一箪食、一瓢饮的清贫之乐也无缘享受。以佛教观之,则谓此乃前世种因、今生受果;以儒家言之,则云此系天意。倘若真有来世,那么人们还能指望今生积累阴德,到来世获得善报;即便今生抑郁不平,也能得到抑制。由此看来,富贵之道,佛教的解释切中事理,而在儒家则得不到解决。不知您是否笃信佛教?如吾言中有误,望能予以指正。”(未完待续)